受伤

露西娅的母亲四十岁时疯了,我觉得这才是最让露西娅害怕的。我问,她是为什么疯的,露西娅耸耸肩,说:“是生活。她嫁给了一个爱自己比自己爱他更深的男人,然后生下我,把我养大,有一天,就再也受不了了,割了自己的手腕。我发现她时,她已经失去知觉。我那时十三岁。”

露西娅比我小两岁。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一个夏天,来山里祖父母家。我那年春天高中毕业,准备秋天读大学。我原本计划同祖父一起远足,可祖父病了,恢复得很慢,我便有了很多空闲时间。下雨了,我就看书,为上大学做点准备。出太阳了,我便会整天在外面溜达,在冰冷的湖里游泳,每次很晚才回家。

我是在湖边遇见露西娅的。我们很快心生好感,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我们去山里徒步远足,在草地上一躺就是几个小时,遇到天气不好,我们就穿上雨衣继续往外跑。阿尔卑斯山的草地柔软得走在上头就像走在弹簧床上,天气晴朗时,没有一处的天空比这里更蓝。

露西娅常常让我给她讲故事。我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但总能想起一些故事。我记不清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时,我们笑得很多。露西娅告诉我她的梦想,她想去哪儿旅行,想为自己买什么东西,一辆车,衣服,一栋房子,她都想好了。她想在酒店酒吧工作,在很短的时间里挣很多钱,然后结婚,生两个孩子,在村口靠湖的地方买一栋房子,“然后,”她说,“我就待在家里,望着窗外,等孩子放学回家。”

有一次,露西娅病了,她一个人在家,母亲又住院了,父亲在楼下的商店里。他出售收音机和电视,是一个友善而内向的人。“没什么大病。”他说,便让我自己上楼去了。

露西娅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我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来她家,有些不安,像是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那天下午,露西娅告诉了我她母亲的病。“她只在夏天发病。这时,她就会整天待在屋里,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事儿也不干。父亲会每个小时上来看她一次,他担心她再干傻事。”露西娅说。“你能帮我泡杯茶吗?”

她其实没病成那样,可我还是去给她倒茶,我们像是在玩老公老婆的游戏。露西娅告诉了我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可我打开柜子时,还是觉得有人在窥视我。这时,露西娅走进厨房,望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笑了。她咳嗽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假的。

露西娅让我看她的照片。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她在被子底下,我在被子上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让我吻她,我吻了她。一个星期后,我们上床了,那次都是我们俩的第一次。

我们决定去远足,走过两个山口,在下一个山谷的青年旅店过夜。我们花了一整天,翻越了几座高坡,走过几片不很诱人的风景,傍晚时分才到达目的地。那是一个坐落在荒芜山谷深处的小村庄,青年旅店设在村边一栋砖砌的小楼里,门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取钥匙的地点。

房子里空荡荡的,又冷。底层有一间厨房和一个小餐厅,桌子上放了一本老旧的留言簿,最后一条留言是几天前两个澳大利亚人写的,什么到了世界尽头之类的。睡觉的地方在阁楼,里面光线很暗,只有两扇小小的窗户和一只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昏暗的灯泡。我把背包扔到一张沿着墙放在地上的窄窄的床垫上,露西娅选了我旁边的位置。床垫的一头各放了一摞棕色的毛毯。我们下楼,在厨房里煮了咖啡,吃了自己带来的面包、奶酪、水果和巧克力。

太阳早早地下山了,天一下子冷了许多,可天空还是蓝的。镇上的小杂货店一应俱全,我们买了一瓶一升装的红葡萄酒,然后沿着山谷朝上散步。我们能听见土拨鼠的呼叫声,却看不见它们。过了一会儿,露西娅说她冷,我想把外套给她,可她不要。于是,我们转身回去了。

青年旅店在一条山涧旁,即使关着窗,也能清楚地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屋里不比外面暖和多少。我打开酒瓶。我们穿着衣服躺进睡袋,就着酒瓶喝酒,聊天。“给我讲一个故事吧。”露西娅说。于是,我向她讲述我的人生计划、我看过的电影和读过的书。

露西娅钻出睡袋上洗手间,回来时,在我的床垫旁蹲坐了一会儿,然后把衣服脱得只剩下内衣,躺到了我的身边。

秋天到了,露西娅在一家酒店的酒吧里找到了工作,我也回家,去上大学。我高中时成绩一直不错,可还是很难习惯大学的生活,融入不进去,所以,晚上大都待在父母替我找的那间小阁楼里。

我给露西娅写信,却很少收到回信。她有时会写来明信片,除了过得不错,村里没什么事,天气好,天气不好之外,没其他内容。有时,她会在卡片的空白处画满东西,一朵花,一间茅舍,一颗滴血的心。这些画让我想起文身图案。

第二年夏天,祖父去世了,我陪父亲回村里参加葬礼。我想见露西娅,可她不在家,我留了言,她也不回电。下山回家时,我们把祖母接走了。

我之后给露西娅打过几次电话,大多是她父亲接的,说她出去了。有一次,是她本人接的电话。我问能不能去看她,她不置可否,当我一再追问时,她说我是自由人,她不能禁止我来村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给她写信,但也没有忘了她,我曾经在那一年的夏天答应过她,我会回来。大学毕业以后,我在村里的小学申请到了工作,校长毫不掩饰地宣称,我是因为祖父母的关系才得到这份工作的。

露西娅四年前说过:“你不会回来的。”现在她说:“我根本没想到你还会回来。”我是那个星期早些时候坐火车到的,父亲答应周末开车把我的东西运到山里,我的一些书、一台小电视机和立体音响,可星期五时,下雪了,过山的隘口暂时关闭,父亲打来电话,问能不能推迟一个星期。我被围困在祖父母的小楼里,睡在祖父,可能也是曾祖父去世时躺的床上。我仰面躺在厚重的鸭绒被下,让两条胳膊像死人那样搁在胸前,想象自己再也无法动弹,只能这样等死。

我对露西娅说:“等东西运到后,我请你来家里吃饭。”我去了她工作的酒吧,她告诉我她还跟父母一起住,工作特别忙。她说,夏天的时候,她把车开报废了,想攒钱在春天时买一辆新的。我说,祖父母的车库里还有一辆老沃尔沃车,如果她愿意,可以先用起来。“就那辆老爷车?”她挖苦地笑了。

学校的工作不轻松。我在大学里上过几堂有关教学法的课,可这里的孩子野性十足,又调皮,让我的工作很难做。同事也不怎么帮忙,他们大多是本地人,课间休息时更愿意谈论即将进行的狩猎活动和村里的琐事,或者其他无关痛痒的事情。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一个顽劣成性的女孩的父亲,那是一个酒店的老板,他在电话上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黄毛小子似的。没过几天,校长下课后来到我的教室,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搞不定,最好先跟他联系,而不要把自己的无能推卸到家长的身上。我说:“阿斯特丽德看电视看到深夜,所以在上课的时候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