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第3/4页)

圣诞和新年的那几天,学校放假,父母亲带着祖母来了山里,他们住在我这儿。父亲和母亲每天出去滑雪,祖母则坐在客厅里打毛衣,或者打盹儿。她因为我把墙上的一些画取了下来,又因为餐桌的石板桌面上多了一道划痕而喋喋不休。圣诞过后,他们终于走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假期还剩下几天。我每天早上尽可能赖在床上不起来,起床后也很少出门。到了下午,黄昏将近的时候,我打开电视机,看到的还是上次那套访谈节目,只是话题变了。看了一会儿之后,我关上电视机,把它挪到车库。我站在那儿盯着那台机器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搬到门外,摆在路边,在屏幕上贴了一张纸条:送人。我在窗前看着,等着。有时会有人停下,看看纸条,再看看房子,却没人拿走那台电视机。

除夕夜,我给露西娅打了电话。我们只聊了几句,她说她没时间。等我过后再拨去时,就只有电话留言机了。我留了言。我告诉露西娅,我爱她,我很孤单,很想跟她度过这个晚上。我等着,等到九点,放弃了。我走出家门。

酒吧里挤满了人,甚至在大街上就已经能够听到音乐和人们交谈的声音。露西娅和一个女同事站在吧台的后面,埃利奥依旧坐在吧台的尽头。我在他的身边坐下,要了一杯啤酒。露西娅对我不理不睬,有时,她会走过来,把身子探过柜台,大声地在埃利奥的耳边说些什么,吻他,或者向他要一支香烟。她急促地吸着,一边吸,一边用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烟缭绕在她的手指之间,像是在抚摸它们。第一杯啤酒还没下肚,我就觉得自己快醉了。

我看着露西娅工作。她一边同客人说笑,一边轻快地来回走动。她穿着露腹的T恤,我发现她在肚脐上穿了一个环。她比我记忆中的要瘦了一些,这让她显得更加诱人,我浑身疼痛难忍。我想抚摸她,亲吻她,可同时,我瞧见自己坐在角落里,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虫。

有一次,露西娅想休息一下,她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走到我和埃利奥的中间。埃利奥站起身,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微微弯下膝盖,臀部扭起圈来,然后,他放开露西娅,磕磕绊绊地上厕所去了,还差一点摔倒。露西娅笑了,听上去却像在尖叫。她缓缓地移向音乐,双手一边轻轻抚过臀部,一边冲着我微笑。她说了些什么,我摇摇头,表示听不清。她走近我,把嘴唇紧贴着我的耳朵大声地说:“气氛很不错,是吧?”随即又消失在吧台的后面。我站起身,离开了酒吧。

我回到家,电视机还在路边,被雪盖住了。屋里很冷,我出门时忘了给火炉添木头。我去车库取木柴,经过厨房时,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叠作文本上。《我圣诞节最大的心愿》,我翻看起来。滑雪板、游戏机、电动雪橇,这就是我的学生的愿望。可是,我又期待他们写些什么呢?世界和平?公平正义?爱?

我听到外面敲响了午夜的钟声,随后是汽车喇叭和烟花爆竹的声音。我把作文本塞进灶子,点着,然后透过火炉的小窗口看着它们在火中卷曲,先是缓慢地,然后更加迅速地燃烧起来。我在火焰灭了之前,从地上拿起一本教育学的书,撕下几页,送进火炉,一直撕到书只剩下了封面,然后去取第二本。因为看火的时间太久,我的眼前直冒金星,脸也因为热气的辐射而变得滚烫。

我一本一本地烧书,一摞一摞地撕下书页,扔进火里。我很吃惊撕书居然要费那么大的气力,连手都撕疼了。之后,也不知几点,我上床睡了。

第二天,我继续烧书。我现在变得更加有条不紊,先把书全部堆在火炉旁,然后一本接一本地烧。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然后,我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日记,还有那些被我留下,却从未读过的报纸文章。我把它们都烧了。屋子里满是从火炉炉口冒出来的烟雾。

晚上,我去了酒吧。人比前一天少了,埃利奥依旧坐在角落里。当我坐到他的身边时,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露西娅走来,记下我点的东西,问我新的一年有什么新的志向,我说,我烧掉了所有的书。“你疯了。”她说。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于是开始更像是讲给自己,而不是讲给她听那样地讲述我是如何第一次来到村里,如何认识了露西娅,讲述我们是怎样远足去隔壁的山谷和我们的初夜。

埃利奥慢慢地喝着啤酒,眼睛瞅着吧台,貌似不在听的样子。露西娅听着,她逐渐地被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情绪控制住了,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等我说完后,她把身子探过吧台,在埃利奥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长时间地亲吻他的嘴,一边吻,一边带着一种愤怒而胆怯的神情看着我。至少现在,我觉得她不再无动于衷了。我站起身,走了。回到家后,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写完后,把信扔进火炉烧了。

第二天,我一整天没出门,把能够找到的能够烧掉的东西都烧了。纸箱、祖父母的相册、堆在杂物间的老式的木制滑雪板和破旧的小板凳,如果东西太大,我就用锯子把它们锯小,用斧头把它们砍碎。那些老旧的工具很久没人用,锯条上长满了锈斑,斧头是钝的。

第三天,我开始烧家具。祖父母辈的东西都很结实,我没有料到得花那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毁掉,我想,杀一个人都可能比这更容易,只要在要害部位按那么一小下,迅速地扭一下颈部,或者把刀插入肋骨,这些都是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招数。我想过要把埃利奥杀了,不是露西娅——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假期过后,商店恢复营业,我去买了一把新斧头。

毁坏是有气味的。我在碎纸、马粪纸和破布上洒上汽油,好让它们燃烧起来。先是木头在爆裂时散发出来的气味,像树木刚被砍下时那样,好似这种味道一直就储藏在木头里面。然后是燃烧的气味:被我大捆大捆送进火炉慢慢燃尽的纸的酸味,汽油燃烧时呛人的气味,木头表面的油漆在木头着火前先起泡,然后变黑时发出的刺鼻的气味。

我把不能烧的东西统统装进垃圾袋,扔进沃尔沃车。行李箱放满了,就放在后座,最后放在副驾驶座上。

学校开学了,我平静了许多。上课时,我想着晚上将要继续进行的破坏活动,这个念头能够让我平静下来。我在过道里遇见校长,他友好地向我点头,祝我新年一切顺利。

周末的时候,我把车开出村子,开上一条小路。路口竖着一块禁止通行的牌子,下面补充道:农耕及护林车辆例外。雪地里几乎没有一丝痕迹,我左颠右颠地把车开上山,开了几公里,路突然断了。我下了车,沿着原路往回走,到家时,浑身上下都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