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声

信吾被一阵像是男人的呻吟声惊醒了。

是狗声还是人声,有点弄不清楚。起初信吾听到是狗的呻吟声。

他以为是阿照濒死的痛苦呻吟声。它大概是喝了毒药吧。

信吾突然心房悸动加速。

“啊!”他捂住胸口。仿佛心脏病发作似的。

信吾完全醒过来了。不是狗声,是人的呻吟声。是被卡住脖颈,舌头不听使唤。信吾不寒而栗。是谁被人加害呢?

“听啊,听啊!”他听见有人好像这样呼喊。

是喉咙噎住以后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语音不清。

“听啊,听啊!”

像是快要被加害似的。大概是说听啊,听听对方的意见和要求啊!

门口响起人倒下的声音。信吾耸耸肩膀,作出一副像要起来的架势。

“菊子,菊子!”

原来是修一呼唤菊子的声音。因为舌头不听使唤,发不出“菊子”①的音来了。是酩酊大醉了。

①日语“菊子”与“听啊”发音近似。

信吾精疲力尽,头枕枕头休息了。心房还在继续悸动。他一边抚摩胸口一边调整呼吸。

“菊子!菊子!”

修一不是用手敲门,仿佛是摇摇晃晃地用身体去碰撞门。

信吾本想喘一口气再去开门,转念又觉得自己起来去开门不太合适。

看来是修一充满痛苦的爱情和悲哀呼唤着菊子。好像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声音。这种声音,只有在极端疼痛和苦楚的时候,或者生命遭受危险威胁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像幼儿在呼唤母亲的稚嫩声,又像呻吟声。也像从罪恶的深渊发出的呼喊声。修一用他那颗可怜的赤裸裸的心在向菊子撒娇。或许他以为妻子听不见,再加上几分醉意,才发出这种撒娇声的吧。这也像是在恳求菊子的声音。

“菊子,菊子!”

修一的悲伤也传染给了信吾。

哪怕是一次,自己充满过这种绝望的爱情呼唤过妻子的名字吗?恐怕自己也没经历过像修一有时在外地战场产生过的那样的绝望吧。

但愿菊子醒来就好了。于是,信吾耸起耳朵在倾听。让儿媳听见儿子这种凄厉声,他也多少有些难为情。信吾想过,假如菊子没起来,就把妻子保子叫醒,可还是尽可能让菊子起来好。

信吾用脚尖把热水袋推到被窝边上。虽是春天了,还使用热水袋,才引起心跳急促的吧。

信吾的热水袋是由菊子负责照料的。

“菊子,灌热水袋就拜托你了。”信吾经常这么说。

菊子灌的热水袋,保暖时间最长。热水袋口也关得最严实。

保子不知是固执呢还是健康,到这把年纪了,她还是不爱使用热水袋。她的脚很暖和。五十多岁时,信吾还靠妻子的身体取暖,近年来才分开的。

保子从不曾把脚伸到信吾的热水袋那边。

“菊子!菊子!”又传来了敲门声。

信吾拧开枕边的灯,看了看表。快两点半了。

横须贺线的末班电车是凌晨一点前抵达镰仓。修一抵达镰仓后,大概又果在站前的酒铺里了。

方才听见修一的声音,信吾心想:修一了结同那个东京情妇的关系之事,指日可待了。

菊子起来,从厨房里走出去了。

信吾才放心,把灯熄灭了。

原谅他吧!信吾仿佛在对菊子说。其实是在嘴里喃喃自语。

修一像是双手抓住菊子的肩膀走进来的。

“疼!疼!放手!”菊子说。“你的左手抓住我的头发啦!”

“是吗。”

两人缠作一团倒在厨房里了。

“不行!别动!……放在我膝上……喝醉了,腿脚肿了。”

“腿脚肿了?胡说!”

菊子像是把修一的腿脚放在自己的膝上,替他把鞋子脱了下来。

菊子宽恕他了。信吾不用挂心了。夫妻之间,菊子也能这般宽容,毋宁说这种时候也许信吾会感到高兴呢。

也许菊子也清楚地听见了修一的呼唤呢。

尽管如此,修一是从情妇那里喝醉才回来的,菊子还把他的腿脚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然后给他脱鞋,这使信吾感受到菊子的温存。

菊子让修一躺下之后,走去关厨房门和大门。

修一的鼾声连信吾都听见了。

修一由妻子迎进屋里之后,很快就入梦了。刚才一直陪同修一喝得烂醉的绢子这个女人的处境又是怎么样呢?修一在绢子家里一喝醉就撒野,不是把绢子都给弄哭了吗?

何况,菊子尽管由于修一认识绢子而不时脸色刷白,可腰围却也变得丰满了。

修一的大鼾声很快就停止了。信吾却难以成眠。

信吾想道:难道保子打鼾的毛病也遗传给儿子了吗?

不是的。或许是今晚饮酒过量了吧。

最近信吾也没听见妻子的鼾声。

寒冷的日子,保子依然酣酣入睡。

信吾夜里睡眠不足,翌日记忆力更坏,就心烦意乱,有时陷入感伤的深渊之中。

或许信吾刚才就是在感伤中听见修一呼唤菊子的声音的。或许修一不仅是因为舌头不听使唤,而且是借着酒疯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羞愧呢。

通过含糊不清的话语,信吾感受到的修一的爱情和悲哀,只不过是信吾感受到自己对修一的期望罢了。

不管怎么说,这呼喊声使信吾原谅修一了。而且,觉得菊子也原谅了修一。信吾因而理解了所谓骨肉的利己主义。

信吾对待儿媳菊子十分温存,归根结底仍然存在着偏袒亲生儿子的成分。

修一是丑恶的。他在东京的情妇那里喝醉了回来,几乎倒在自家的门前。

假如信吾出去开门,皱起眉头,修一也可能会醒过来吧。幸亏是菊子开门,修一才能抓住菊子的肩膀走进屋里来。

菊子是修一的受害者,同时也是修一的赦免者。

二十刚出头的菊子,同修一过夫妻生活,要坚持到信吾和保子这把年纪,不知得重复宽恕丈夫多少次。菊子能无止境地宽恕他吗?

话又说回来,夫妻本来就像一块可怕的沼泽地,可以不断地吸收彼此的丑行。不久的将来,绢子对修一的爱和信吾对菊子的爱等等,都会被修一和菊子夫妇的这块沼泽地吸收得不留形迹吗?

信吾觉得战后的法律,将家庭以父子为单位,改为以夫妻为单位,这是颇有道理的。

“就是说,是夫妇的沼泽地。”信吾自语了一句。

“让修一另立门户吧。”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竟落下这样的毛病:心中所想的事,不由地变成自语了。

“是夫妇的沼泽地。”信吾这句话乃至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夫妇俩单独生活,必须相互容忍对方的丑行,使沼泽地深陷下去。

所谓妻子的自觉,就是从面对丈夫的丑恶行为开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