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天的钟

花季的镰仓,适逢佛都七百年祭,寺庙的钟声终日悠扬不止。

这钟声,有时信吾却听不见。菊子不论是在勤快干活,还是在说话都可以听见,而信吾不留意就听不见。

“喏。”菊子告诉信吾,“又响了,您听。”

“哦?”

信吾歪着脑袋,对保子说:

“老太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连那个也听不见?”保子不愿理睬,将五天的报纸摞在膝上,慢慢地在阅读着。

“响了,响了。”信吾说。

只要听见一次,以后就容易听见了。

“一说听见了,你就高兴。”保子将老花镜摘了下来,望了望信吾。

“庙里的和尚成天价撞钟,也够累的。”

“撞一次得缴纳十元呐,那是让香客撞的啊。不是和尚撞嘛。”菊子说。

“那倒是个好主意。”

“人家说,那是供奉的钟声……听说计划让上十万人百万人撞呢。”

“计划?”

信吾觉得这句话很滑稽可笑。

“不过,寺庙的钟声太忧郁,怪讨厌的。”

“是吗,很忧郁吗?”

信吾正想:四月的一个星期天,在饭厅里一边观赏樱花,一边聆听钟声,多悠闲自在啊。

“所说的七百年,是指什么七百年?大佛也七百年了,日莲上人①也七百年了。”保子问道。

①日莲上人(1222—1282),日本镰仓时代的僧人,日莲宗的鼻祖。

信吾回答不出来。

“菊子知道吗?”

“不知道。”

“真滑稽,我们白住在镰仓了。”

“妈妈您膝上的报纸没刊登什么吗?”

“也许刊登了吧。”保子将报纸递给了菊子。报纸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自己的手头只留下一份。

“对了,我也好像在报上读过呢。但是,一读到一对老夫妻离家出走的消息,引起对身世的悲伤,脑子里就只记住这件事了。你也读了这段消息吧?”

“唔。”

“称做日本游艇界恩人的日本划船协会副会长……”保子刚念报纸文章的开头,尔后就用自己的话说:“他是创建小艇和快艇公司的经理,已经六十九岁,妻子也六十八岁呐。”

“这件事怎么会引起对身世的悲伤呢?”

“上面还刊登了写给养子夫妇和孙子的遗书。”于是保子又念起报纸来:

“一想到只是活着,却被人们遗忘了的凄凉的影子,就不想活到那份上了。我们十分理解高木子爵①的心情。他在给养子夫妇的遗书中写道:我觉得一个人在众人爱戴之中消失,这是最好不过的。我应该在家人深切的爱中、在许多朋友、同辈、后辈友情的拥抱中离去。给小孙子的遗书中则写道:虽然日本的独立指日可待,可前途是暗淡的。惧怕战争灾难的年轻学生如若渴望和平,不彻底贯彻甘地式的不抵抗主义是不行的。我们年迈,要朝着自己坚信的正确道路前进,并加以指导,已是力不从心了。徒劳无益地等待那‘令人讨厌的年龄’的到来,岂不虚度此生。我们只希望给孙儿们留下一个好爷爷、好奶奶的印象。我们不知道会到哪儿去。但愿能安眠,仅此而已。”

①高木子爵,即高木正得(?—1948),三笠宫妃之父。

保子念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

信吾把脸扭向一边,凝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保子一边读报一边说:“他们离开东京的家,到大版去拜访他们的姐姐之后就失踪了……那位大阪的姐姐已经八十岁了。”

“妻子没有留下遗书吗?”

“啊?”

保子一愣,抬起脸来。

“妻子没有留下遗书吗?”

“你说的妻子,是指那位老大婆吗?”

“当然是啰。两个人一起去寻死,按理说妻子也应留下遗书嘛。比如你我一道殉情,你也需要写下什么遗言的吧。”

“我可不需要。”保子淡漠地说,“男女都写下遗书的,这是年轻人的殉情啊。那也是因为两人不能结合而产生悲观……至于夫妻,一般说只要丈夫写了就行,我这号人现在还会有什么遗言需要留下的呢?”

“真的吗?”

“我一个人死,那又另当别论。”

“一个人死,那就千古遗恨啦。”

“都这把年纪了,即令有也等于无啰。”

“老太婆不想死也不会死,这是她无忧无虑的声音响。”信吾笑了。

“菊子呢?”

“问我吗?”菊子有点迟疑,慢条斯理地低声说。

“假使菊子你和修一去殉情,你自己不留下遗书吗?”信吾漫不经心地说过之后,又觉得真糟糕。

“不知道。到了那份上会是什么样呢?”菊子说着将右拇指插到腰带间,像要松松腰带,然后望了望信吾。

“我觉得好像要给爸爸留下点什么话似的。”

菊子的眼睛充满稚气、湿润,最后噙满了泪珠。

信吾感到保子没有想到死,菊子却未必没有想到死。

菊子身子向前倾斜,以为她要伏地痛哭一场,原来却是站立起来走了。

保子目送她走后,说:“真怪,有什么可哭的呢?这样会得神经官能症的。这是神经官能症的迹象呢。”

信吾把衬衫扣子解开,将手插到胸怀里。

“心跳得厉害吗?”保子问。

“不,是乳头痒,乳头发硬,怪痒的。”

“真像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哟。”

信吾用指尖抚弄着左乳头。

夫妇双双自杀,丈夫写下遗书,可妻子却不写。妻子大概是让丈夫代写呢?还是让丈夫一起写?信吾听着保子念报,对这点抱有怀疑,也颇感兴趣。

是长年陪伴,成为一体同心了?还是老妻连个性和遗言都丧失殆尽了呢?

妻子本来没有理由要去死,却为丈夫的自杀而殉身,让丈夫把自己所要说的那份话也包括在丈夫的遗言中,难道她就没有什么可留恋,可后悔,可迷们的吗?真不可思议。

然而眼下信吾的老伴也说,如果殉情,我不需要写什么遗书,只要丈夫写就行了。

什么也不言声,只顾伴随男人去死的女人——偶尔也不是没有男女倒个个的,不过大多数是女人跟随——这样的女人如今已经老朽,并且就在自己身边,信吾有点惊恐了。

菊子和修一这对夫妇结合在一起的岁月虽短,眼前却波澜起伏。

面对着这样一个菊子,自己却去询问:假如菊子你和修一去殉情,不留下自己的遗书吗?这种提问,未免太残酷,会使菊子痛苦的。

信吾也感觉到菊子正面临着危险的深渊。

“菊子向爸爸撒娇,才为那种事掉眼泪呢。”保子说,“你只顾一味心疼菊子,却不给她解决关键的问题。就说房子的事吧,不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