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天的钟(第3/4页)

诗碑旁边围着布幕,设有淡茶招待。房子从菊子那里拿到了茶券。

信吾望着露天底下的茶的颜色,以为里子要喝茶,不料里子却用一只手抓住了茶碗边。那是供点茶用的一只很普通的茶碗,但信吾还是帮她捧住茶碗说:

“很苦哩。”

“苦吗?”

里子在喝茶之前,装出了一副很苦的样子。

跳舞的少女群,走进市幕里来了。其中一半少女落坐在入口处的折叠椅上,其余的则向前挤拥,几乎是人叠人了。她们都浓妆艳抹,身穿华丽的长袖和服。

在少女堆的后面,立着两三棵小樱树,花儿盛开。花色比不上长袖和服的鲜艳,显得有点雅淡。阳光洒落在对面的树林子的悠悠碧绿上。

“水,妈妈,我要喝水。”里子一边观看跳舞的少女们一边说。

“这里没有水,回家再喝吧。”房子抚慰了一句。

信吾忽然也想喝水。

不记得是三月的哪一天了,从横须贺线的电车上,信吾看见一个跟里子一般大的女孩子,站在品川站月台上的自来水管旁,在喝自来水。开始,一拧开水龙头,水就往上冒,女孩子吓了一跳,笑了起来。那副笑脸,可爱极了。她母亲给她调了调水龙头。他目睹这女孩喝得美滋滋的神态,感受到今年的春天到来了。此时,他想起了这件事。

看到这群身着舞装的少女,里子和自己都想喝水,这是什么道理呢?信吾在思考的时候,里子又纠缠起来说:

“衣服,给我买衣服。我要衣服。”

房子站起身来。

在跳舞少女的中央,有个比里子大一两岁的女孩。她眉毛又粗又短;把眉毛描得稍低,挺可爱的。她脸上镶嵌着两只圆铃般的眼睛,眼边沿抹上了胭脂。

房子牵着里子的手,里子直盯住那个女孩子,一走出布幕外,里子就想走到女孩子那边去。

“衣服,衣服。”里子不停地嚷道。

“衣服,里子庆贺七五三①,外公会给你买的。”房子话里有话,“这孩子打生下来就没穿过和服哩。连襁褓也是用旧浴衣改的,是由旧和服的碎片拼凑起来的。”

①七五三,日本孩子每当三岁、五岁、七岁时都举行祝贺仪式。

信吾在茶铺休息,要来了水。里子一股脑喝了两杯。

从大佛的院内出来,又走了一程,遇见一个身穿舞蹈和服的小女孩,由她母亲牵着,像是匆匆回家的样子,她们从里子旁边擦身而过。信吾心想:糟了。便赶紧搂住里子的肩膀,可是为时已晚。

“衣服!”里子刚要抓住那女孩的袖子。

“讨厌!”那女孩躲闪开了,正好踩住长袖摔倒了。

“啊!”信吾喊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被车轧了。信吾只听见自己的呼喊声,但好像许多人在同时呼喊。

车子紧急煞住了。三四个从吓得呆若木鸡的人群中跑了过来。

女孩子蓦地爬了起来,紧紧抱住她母亲的衣服下摆,哇地大哭起来。

“侥幸,太侥幸了。幸亏是高级轿车,车闸灵!”有人说,“要是辆破车,早就没命了。”

里子抽风似的直翻着白眼。一副可怖的面孔。

房子一味向女孩的母亲陪礼道歉,问对方的孩子受伤了吗?长袖子破了吗?那位母亲呆然了。

身穿长袖和服的女孩子止住哭泣后,浓厚的白粉斑驳了。眼睛像洗过一般在闪闪发亮。

信吾默默地走回家里了。

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菊子嘴里哼着摇篮曲出来相迎。

“真对不起,让孩子哭了。我还是不行啊。”菊子对房子说。

不知是妹妹的哭声诱发,还是回到家里情绪轻松了,里子也哇哇地哭出声来。

房子不理睬里子,从菊子手里把婴儿接过来,敞开了衣服。

“哟!胸口都被冷汗濡湿了。”

信吾抬头望了望写着良宽①的“天上大风”的匾额,就走过去了。这是良宽的字画行情尚便宜的时候买来的,后来听别人说,信吾才知道是赝品。

①良宽(1758—1831),江户后期的禅僧、歌人。

“我还看了晶子的诗碑呢。”信吾对菊子说,“是晶子的字,写的是释迹牟尼……”

“是吗?”

晚饭后,信吾独自出门,去遛遛和服店和估衣铺。

但是却找不到适合里子穿的和服。

找不到,心里依然惦挂着。

信吾感到一阵阴郁的恐惧。

女孩子纵今年幼,看到别家孩子穿漂亮的和服,就那样想要吗?

里子这种羡慕和欲望,仅仅比普通孩子稍强些吗?还是异乎寻常的强烈呢?信吾觉得恐怕这是一种疯狂的发作。

那个穿舞蹈衣裳的孩子倘使被车轧死了,此刻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美丽的姑娘穿着长袖和服的姿影,清晰地浮现在信吾的脑海里。那样的盛装,一般是不会陈列在这种铺面里的。

可是,要是买不到就此回家,信吾甚至觉得连马路都是黑暗的。

保子真的只用旧浴衣给里子改做襁褓吗?房子的话语里带有几分埋怨,恐怕不会是假的吧。难道真的没有给初生的婴儿以和服,孩子初次参拜本地的保护神时也没给她和服吗?说不定是房子当时希望要西装呢,不是吗?

“忘了。”信吾自言自语。

保子是不是跟自己商量过这件事,肯定是忘记了。不过,倘使信吾和保子更多地关心房子,纵令无才的女儿也会生出可爱的孙子来的。信吾生起一种无法推卸的自责念头,脚步也就沉重了。

“若知前身,若知前身,无有可怜的父母。既无父母,哪有可牵挂的子女……”

一首谣曲里的这段话,纵令浮现在信吾的心中,也仅是浮现而已,不可能产生黑衣僧人的那种悟道。

“啊,前佛既去,后佛未至,梦中来临,应以何为现实?无意中竟承受了难以承受的人的身躯……”

里子要去抓住跳舞的女孩,她那股凶恶、狂暴的脾气,究竟是继承了房子的血统呢,还是继承了相原的血统?如果是母亲房子的,那么是继承房子的父亲的血统呢,还是母亲保子的血统?

倘使信吾和保子的姐姐结婚,可能不会生下像房子这样的女儿,也不会有像里子那样的外孙女吧。

出乎意料的是,信吾又缅怀起故人,仿佛要纠缠住他们不放。

信吾已经六十三岁,可是二十多岁死去的那人还是比自己年纪大。

信吾回到家里,房子已经抱着婴儿钻进被窝里了。

房子的寝室和饭厅之间的隔扇是敞开着的,信吾也就看见了。

信吾往里边瞧了瞧,保子说了一声:“睡着了。”

“她说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总平静不下来,就吃了安眠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