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的秘密(第2/7页)

莫琳感到很难堪,却又无能为力,它就像是一种挑衅,和她幸运的婚姻有关,和她高大健康的身体有关(她唯一的不幸却无人看见—她的输卵管结扎造成了不育)—她玫瑰般的皮肤和红褐色的头发,还有那些她为之付出了很多金钱和心思的衣服。就像她欠了玛丽·约翰斯通什么,一种从未明确的补偿需要。又好像是玛丽·约翰斯通比莫琳本人更能看到她的缺失。

弗朗西丝对玛丽·约翰斯通不以为然,她只是本能地不喜欢自视太高的人。

和往常一样,早餐前约翰斯通小姐领着她们徒步走了半里路,去爬“岩石”—那块佩里格林河上凸出的石灰岩,在这个地方它极为罕见,所以就给它命名为“岩石”,而非其他。周日的清晨你总是不得不去参加徒步活动,你昏昏沉沉的,像是熬了一整夜,同时因为抽了很多走私烟,几乎要恶心了。太阳还没有照进树林的深处,你冷得打战。那勉强算得上是一条路吧—你不得不越过腐烂的树干,跌跌撞撞地穿过蕨类植物,还有约翰斯通小姐指出的一种叫盾叶鬼臼的植物,以及野菊花和野姜。她会拔出野姜,顾不上擦去上面的土,就轻轻地啃起来。看看大自然馈赠给了我们什么吧。

我忘带毛衣了,她们爬到半路时,希瑟说。我可以回去拿吗?

要是在从前,约翰斯通小姐很可能会说不可以。往前走,没有它你也能暖和起来的,她会这样说。这次她可能是感到不安了,她的徒步运动日渐衰落,她责怪电视的流行,责怪上班的妈妈,责怪家庭的放纵。她说可以。

可以,但要快。快点追上来。

希瑟·贝尔永远也做不到。她们在岩石边看风景(莫琳记得她在啤酒瓶和糖纸中寻找法式避孕套—她们现在还是这么叫的吧?),希瑟没有追上来。回去的路上她们也没有遇到她。她不在大帐篷里,不在约翰斯通小姐睡的小帐篷里,也不在两个帐篷之间。她不在环绕营地的雪松林里的任何一个藏身或是幽会之处。约翰斯通小姐中断了搜寻。

“松饼,”她喊道,“松饼和咖啡!看看松饼和咖啡的香味能不能把‘淘气小姐’引出来。”

她们不得不坐下来吃东西—在约翰斯通小姐做完饭前祷告之后,感谢上帝在树林和家里赐予的一切—她们一边吃,约翰斯通小姐一边发出啧啧声。

“新鲜的空气是不是让我们胃口大开呀?”她声嘶力竭地说道,“这难道不是你们吃过的最棒的松饼吗?希瑟最好快点出来,不然松饼就被吃光了。希瑟?你在不在听?全吃光啦!”

她们一吃完,罗宾·桑兹就问现在可不可以走了,她们可不可以去找希瑟。

“先把碗洗了,我的女士,”约翰斯通小姐说,“就算你们在家里连洗碗布碰都不碰一下。”

罗宾快要哭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话。

她们洗完之后,约翰斯通小姐放她们走了,她们回到了瀑布那儿。不过她很快又把她们带了回来,让湿漉漉的她们围坐成一个半圆,她自己则盘腿坐在她们面前,喊叫说欢迎听到她们说话的人回来加入。一个在这里躲猫猫和恶作剧的人,欢迎你回来!现在就出来,什么问题也不会问!再不出来我们就走了!

她开始演说,她周日清晨的布道,没有任何忧虑或不安。她说了又说,为了确保她们能专心听讲,她时不时地提问。阳光晒干了她们的短裤,而希瑟·贝尔却没有回来。她没有从树林中走出来,约翰斯通小姐还是不肯停止演说。这时特罗韦尔先生开着卡车进了营地,带来午后甜点冰激凌,她才放她们走了。

她没有表示同意,她们还是散开了。她们跳起来去追卡车。她们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特罗韦尔家的狗“朱庇特”跃下后挡板,伊娃·特罗韦尔抱住它开始痛哭,好像丢的是它。

约翰斯通小姐站起身走了过来,大声对特罗韦尔先生叫喊,压过了女孩们的吵闹声。

“有人心血来潮要玩失踪!”

搜寻队伍出发了。杜德家的工厂下班了,想去的男人都可以去。又弄来了一些狗。有人建议沿着瀑布顺流打捞。

警察通知希瑟·贝尔的母亲时,发现她刚刚从一个人的周末度假回来,身着露背太阳裙,脚穿高跟鞋。

“好吧,你最好能找到她,”她说,“这是你的工作。”

她在医院工作—是一名护士。“她要么离异要么根本没结过婚。”弗朗西丝说,“总而言之,那就是她。”

莫琳的丈夫在叫她,她连忙去了阳光房。六十九岁这年,也就是两年前,他中了风,不再做律师了,但还是会帮那些不习惯其他律师的客户写法律函件并处理一些事务。莫琳帮他打出所有的信件,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他称之为“烦恼的琐事”。

“你在干什么呀?”他说。他的发音有时含混不清,她需要守在他身边,向不熟悉他的人翻译。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便为所欲为,他的语调是急躁的、抱怨的。

“和弗朗西丝说话呢。”莫琳说。

“说什么?”

“说这说那。”

“哦。”

他沮丧地拉长了这个词,像是在说他清楚地知道她们在谈什么,而且他并不关心。闲言碎语,流言飞语,对灾难冷血的兴奋。不管是现在还是他说话自如的从前,他都很少参与这种谈话—他言简意赅,只是在语气和意味上稍带责备。他仿佛在求助于某种信仰,某些所有体面的人都知道的规则,不仅是体面的人,就算是那些生活匮乏的人也都知道的规则。他不得不这样做时,那副模样像是为所有当事人感到痛苦和尴尬,同时又令人望而生畏。他的责备威力无穷。

你总是称一名医生为某某医生,但是卡斯泰尔斯的居民逐渐改口,不再叫律师为某某律师。他们称呼年轻律师时不再加上头衔,但他们总是叫莫琳的丈夫斯蒂芬斯律师。莫琳叫他阿尔文,心里却是把他当成律师的。他每天的穿着都和过去上班时一样—灰色或棕色的三件套西装—他的衣服价值不菲,可是没有一件合身,在他那大块头的身体上显得皱皱巴巴。那些衣服上总沾着若隐若现的烟灰和面包屑,甚至还有皮屑。他的头下垂,入神时脸部松弛,表情既精明敏锐又漫不经心—你永远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种。人们喜欢这样—他们喜欢他有些邋遢,有些恍惚,这样他才能惊人地灵光闪现。他了解法律,他们说。他不需要去查书本。他就是活字典。他的中风并没有摧毁他们的信心,他的外表或是行为并没有因为中风而改变多少,而且让原本有的东西更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