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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在外面的后阳台上,夜幕渐渐降临,瑞典佬感到夜晚似乎停滞不动了、被悬浮起来,他内心产生出一种忧伤,觉得再没有什么东西可遵循,没有什么事情可发生,觉得进了一口用时间雕凿而成的棺材,他永远无法逃离——客人中还有乌曼诺夫家的马西亚和巴里、萨尔孜曼家的谢拉和希利。只是在几小时前瑞典佬才知道谢拉·萨尔孜曼这位语言矫正师在爆炸发生后将梅丽藏起来。萨尔孜曼夫妇没有告诉过他。要是他们说了——她一到那里就打来电话,那时他们对他负责一点……他不能想下去。他若再往下想的话,假如不让梅丽去逃亡,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这样想也没用。他坐在餐桌旁,只顾发呆——静止不动、软弱无力、反应迟钝,看不见他超乎常人的乐观所表现出的爽朗大方和生机活力。这一生作为商人、运动员和美国陆战队员的敏捷都未能使他适应被俘虏、被关进毫无未来的箱子里的处境。他在里面不去想他的女儿会怎样,不去想萨尔孜曼是怎样帮助她的,不去想……想他妻子会怎样。他该快些吃完,不去想他能够想的那些东西。他应该永远这么做。不管他多么渴望出去,他都要死死地停在这一刻,留在盒子里。否则,这世界将爆炸。

巴里·乌曼诺夫,瑞典佬以前的队友和高中时最亲密的朋友,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律教授。每当有老乡从佛罗里达飞过来时,巴里和他妻子都会应邀赴宴。看见巴里,他父亲总是那么开心,部分原因是巴里从一个移民裁缝的儿子变成了大学教授,还由于娄·利沃夫——错误地,虽然瑞典佬装做并不在意——感谢巴里·乌曼诺夫让塞莫尔放下棒球手套进入商界。每年夏天娄都会提到巴里“顾问”——从高中时起他就这样称呼他了——想起巴里为利沃夫家做的好事,他用职业的严肃态度树立了榜样,可是巴里总说,他要是球玩得有瑞典佬百分之一好的话,没有谁能让他靠近法学院。

在瑞典佬禁止梅丽到纽约之前,她好几次来纽约时都和巴里、马西亚·乌曼诺夫一块过夜。梅丽从旧里姆洛克消失后,瑞典佬也是向巴里进行法律咨询的。巴里带他去见曼哈顿的公诉人谢威兹。瑞典佬要谢威兹对他实话实说——如果他女儿被抓住并证明有罪,对她最重的惩罚是什么?——他被告知,“七至十年。”“但是,”谢威兹说,“如果那么做是由于反战运动的激情所致,如果是意外发生,如果尽量采取了措施以防对他人的伤害……我们怎么知道她是一个人干的?我们不知道。甚至我们就是知道是她干的我们也不知道。没有重大的政治背景,没有那么多的言论,没有那么多的暴力演讲,只是这么个孩子,她自己会故意杀人?我们怎么知道她制造炸弹或引爆炸弹?制造炸弹,你必须非常老练——这孩子能点燃一根火柴吗?”“她理科很好,”瑞典佬说,“她化学课优秀。”“她在化学课制造过炸弹?”“没有,当然没有——不会的。”“那么,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她会点燃火柴吗?这都可以是为她进行的辩护。我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什么都不了解,其他人也一样。她也许得过威斯汀豪斯科学奖[29],我们却不知道。这能证明什么?也许很少。既然你问我,最糟糕的是七至十年。可是我们可以假设她被当成少年犯处理。根据少年法,她将被判二至三年,即使她对什么事情都承认有罪,案底也会保密,谁也看不到。看,这一切要看她在杀人案里的作用。不用想得太糟。如果孩子来的话,即使她与之有关,我们也许会帮她解脱,不再留下什么。”就在几小时前——他知道在俄勒冈的公社里,制造炸弹是她的专长,从她自己那不再口吃的嘴里,他听到她要负责的不是一次意外的死亡,而是冷酷地杀害了四个人——谢威兹的话有时是他不愿放弃的全部指望。这人不空谈,只要走进他的办公室你就能看出来。谢威兹这种人总想被证明是正确的,实现愿望是他的职责。巴里有言在先,他说谢威兹不是那种让人感觉很好的人。他说,如果孩子来的话,我们也许会帮她解脱,这并不是针对瑞典佬的期望而言的。但这是在过去,他们认为可以找到一个相信她不知道怎样点燃一根火柴的陪审团。这是在那天下午五点钟以前。

巴里的妻子马西亚是纽约的一位文学教授,即使根据瑞典佬宽宏大量的看法,也是个“难缠的人”,一个好战的反传统人士,自我意识惊人,擅长嘲讽,惯于发布处心积虑的预言,让世上的统治者惶惶不安。她的一言一行都清楚标明她的立场。她能在那里纹丝不动——你讲的时候,她咽下一切,指头轻轻叩击椅子扶手,甚至点头示意好像完全赞同——其实是在告诉你,你所说的一切都不对。为了容纳她所有的信念,她身穿带着印刷体字母的束腰长袍——阅历极深的女人,其貌不扬不仅是对传统的挑战,也标志出她是位一针见血的思想家。在她与严酷的事实之间无须废话和陈词滥调。

然而巴里很欣赏她。没人有他们俩这么大的反差,也许他们算是常说的那种异性相吸。巴里是这么深思熟虑、热情周到——从少年时起他就是如此,是瑞典佬认识的最可怜的孩子,勤奋向上的绅士,棒球队可靠的接球手,最后成为班上的告别演说者,服完兵役后享受士兵福利进了纽约大学。他就是在那里遇见马西亚·谢瓦兹的。瑞典佬很难理解,一个这么强壮,也并不是不漂亮的小伙子怎么会在二十二岁时放弃与这世上其他人交往的欲望,选择马西亚·谢瓦兹,一个如此固执己见的女大学生。有她在场,瑞典佬必须奋力挣扎才能保持清醒。可是巴里喜欢她,坐在那里听她讲话,毫不在乎她是个懒汉,甚至在大学里也穿得像人家的祖母,轻松欢快的双眼罩着沉重的眼镜显得更大,让人难受。她各方面都与多恩恰恰相反。马西亚,一个自我造就的革命者——是啊,要是梅丽聆听着马西亚的教诲长大……可是多恩?漂亮、娇小、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多恩——为什么是多恩?你到哪里寻找原因?怎么解释这种不相称?只是他们的基因玩弄的一个把戏?在要求停止越南战争的向五角大楼进军的游行中,马西亚·乌曼诺夫和二十几名其他妇女被扔进囚车。正如她渴望的那样,她在哥伦比亚特区一座监狱里关了一夜。她在里面并没有停止抗议演说,直到早上才被释放。如果梅丽是她的女儿,那还说得过去。要是梅丽只斗斗嘴,只用语言和这个世界干,就像这尖刻的长舌妇一样就好了。那么,梅丽的故事也不会以一颗炸弹开始和结束,那会完全是另一个故事。可是一颗炸弹。一颗炸弹。一颗炸弹讲完了整个该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