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第2/3页)

弗兰克继续遐想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跟他们一起“吹风”,最后一次加入这些白领大队在阳光下漫步,最后一次让锃亮的皮鞋把鸽子惊飞,并看着这些跌跌撞撞的小东西跳避着人行道上的痰迹和花生壳,然后一路高飞,飞过林立的大楼,在辽远的天空里扇动着时而呈黑色,时而呈银色的翅膀。

找人说出来以后就好一些了。他觉得局面已经改变。现在他可以环顾身边这正在说话的四个男人,庆幸自己已经从他们中间脱离了出来。奥德威、拉斯洛普、忧心忡忡的斯默、还有虚伪无趣的罗斯科——弗兰克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跟他们道别,一年之后很可能再也记不起这几个名字。与此同时,最美妙的是,他再也不用去厌恶他们了。他们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的人。他甚至允许自己融入这个群体,为奥德威的冷笑话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在拐过最后一个转角时,弗兰克愉快地跟他们排成一列向诺克斯大楼进发。他们踏着气势汹汹的步伐甩着胳膊,就像同排的士兵兄弟带着集体的荣誉往前行进。(什么团体的,先生们?销售促进部,十五楼,诺克斯商业机器公司。)

再见啦,再见。从每一个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都默念着这几个字。再见啦,一边闲聊一边大包小包从廉价商店走出来的速记员;再见啦,那些手肘抵着大楼外墙吞云吐雾的年轻文员。再见啦,你们这伙可爱的可怜虫。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沉醉在这种难以遏制的自由的感觉中,一直到他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听到蜂鸣器令人难过地鸣叫起来。这是在告诉他,班迪有事要找他谈。

在天气好的日子里泰德·班迪看上去总是状态不好。他是那种完全属于室内的男人。他灰色的瘦弱身躯好像生来就为了迎合他那件精加工的双排扣西服。他灰色的面孔只有在安全的冬天才能放松下来,因为那个时候办公室的窗子是紧闭的。有一次他奉命陪同一群获奖的销售人员去百慕大旅行,罗斯科的《诺克斯新闻报》刊出了全体人员穿着泳装在海滩上的合影;而罗斯科偷偷做了手脚,把照片其中一部分放大,让大家更清楚地看见照片中班迪夹在毛茸茸的两条大胳膊中间,不堪重负地勉力微笑。这张照片在十五层的办公室里传阅了好几个星期,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看过最可笑的照片。

班迪现在的表情就跟照片有点相似。弗兰克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因为六月的风从窗口透进来,吹落了他原本用来遮盖秃顶的几缕长发。不过他一走进隔间,就发现班迪不自然的神色是源于这里来了一个尊贵的稀客。

“弗兰克,你应该认识巴特·波洛克,对吧?”班迪站起身来,然后谦卑地点着头说,“巴特,这是弗兰克·惠勒。”

一个身着土黄色华达呢大衣的庞然大物从弗兰克眼前升起,土黄色的脸低头看着他笑,然后他的右手就被紧紧地握在一个暖和的手掌中,“我们还没有正式相互介绍,”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如果从演讲台的麦克风里发出来,简直可以让杯子跟着颤动,“认识你很高兴,弗兰克。”

这个人就是电子产品部的总经理。如果在其他公司,他这样地位的人应该被称为“××先生”,但在诺克斯的传统里他被亲切地叫做“巴特”。弗兰克跟他没什么接触,充其量只是在电梯里偶遇时点头微笑。而且弗兰克对他没什么好感,这些年来总是蓄意避开他。“他很适合去竞选总统,当然他会做得糟糕透顶,”有一次他跟爱波说,“他就是那种努力地营造出冷静慈爱父亲形象的老混蛋,永远笑容可掬,脸上挂着至少三磅肉;把他的大脸放进电视机里,其他政党就不会有亮相的机会了。”但现在,近距离站在他的面前,弗兰克发现自己的脸上出现了恭顺的神色,一滴汗水从腋下流了出来,一直淌到了肋骨上。为了平缓这种无可克制的怯懦,他开始盘算今晚怎样跟爱波描述这场景,“突然我发现自己要在他面前融化掉,这难道不是太可笑了吗?我明明知道他是个混球,我知道他对我的生活不会有一丁点影响,但我还是在他面前变得像个软蛋,这难道不是他妈最恶心的事情吗?”

“弗兰克,坐下吧。”班迪一边说一边把头发拨回秃顶上。当他重新坐下时,屁股不舒服地从一边移到另一边,活脱脱像个得了痔疮的人。“我和巴特看过了全国生产主管年度大会的报告,巴特要我把你找来,就是为了这个……”

弗兰克只听了个开头,后面就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听下去了。他的注意力都投注在波洛克身上。

波洛克很认真地倾身向前,等到班迪说完,他用手敲了一下另一只手握着的纸。而这张纸竟然是“话说生产控制”。

他说:“弗兰克,这份东西可真是了不起啊。托莱多的与会者都很喜欢。”

“这难道不是他妈最恶心的事情吗?”爱波准备晚餐时,弗兰克拿着一杯饮料跟在她屁股后面,边笑边讲述他跟波洛克的会面。“这还不够讽刺吗?我弄那份东西是要敷衍班迪的,却招来了这么个结果。你应该听听波洛克怎么说,这么多年来他连有我这么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都不知道,现在我却一下成了他喜欢的‘有前途的年轻人’。班迪只好一个人坐着,考虑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嫉妒。我坐在那里控制着自己,怕一下没忍住就会当场笑昏过去。我的上帝啊!”

“嗯,确实很有意思,”她说,“亲爱的,你不介意把这个端出去吧?”

“后来他又告诉我……哦,什么啊?哦,当然,当然可以。”他放下酒杯,接过她递到自己手里的盘子,然后跟着她到另外一个房间。孩子们已经在桌边乖乖坐好了。“后来他又告诉我他的想法,我是说波洛克。他竟然要我做一系列这样的东西:话说库存控制、话说销售分析、话说成本会计、话说工资……他一条条都想好了。下个星期我还得——”

“抱歉,弗兰克——迈克尔,你给我坐直了,不然你就有麻烦。我是认真的。别吃那么大口。对不起,弗兰克,你继续说吧。”

“下个星期我还得跟他一起去吃午餐,那时候我们还要详谈。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当然如果他逼得太紧,我只好告诉他我打算在秋天离开公司。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很可笑,你说呢?这么些年来……”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这么些年在这份狗屁工作上瞎混,从来没——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不干脆早点告诉他,你要走呢?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他们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