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布鲁日(第2/4页)

他原本打算只等他的书被查禁和销毁的风暴过去,就离开让·米耶家。然而有时他仿佛觉得要在布鲁日待到终老,也许这个城市是在旅途终点为他挖下的一个陷阱,也许是一种怠惰让他不想重新出发。让·米耶行动不便,将自己仍在治疗的几个病人托付给了他;区区几个顾客不会激起城里其他医生对他的嫉妒,不会像他在巴塞尔碰到过的情形,泽农在那里向一些青年才俊公开宣讲他的医术,令他的同行们愤怒到了极点。在这里,他与同行之间的往来仅限于难得的几次会诊,戴乌斯先生总是礼貌地听从最年长或者最有名望的医生的意见,他跟他们之间简短的交谈也不过限于议论天气,或者聊聊本地发生的事情。他跟病人的谈话当然围绕病人本身。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作泽农的人;对于另一些人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传闻,混杂在他们过去的喧嚣之中。这位哲学家不久前写过一本小册子论述时间的本质和特性——他终于看到时间的流沙很快湮没了人们的记忆。过去的三十五年有可能是五十年。在他的学生时代还是新鲜和引发争议的那些习俗和规范,如今人们却说那是古已有之的。当年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人们已经不再提起。二十年前死去的人,已经与上一代死去的人混同在一起。人们还依稀记得老利格尔的阔绰,然而却争论他究竟有一个还是两个儿子。亨利-鞠斯特还有一个外甥没有走上正道,也有可能是私生子吧。银行家的父亲被说成是佛兰德斯的财政总管,而那是他本人的职务,还有人说他在女摄政王的议会里担任报告人,就像现今的菲利贝尔。利格尔家的宅子早已人去楼空,底层租给了手艺人;泽农去看了看前不久还属于科拉斯·吉尔的作坊,现在那里成了造绳厂。工匠中没有人还记得这个很快就会被啤酒灌醉的男人,在乌登诺弗的暴乱和他的宠儿被吊死之前,他也以自己的方式作为一位领袖和王子。议事司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还活着,但因年老体衰已很少出门,幸而让·米耶从来没有被叫去给他看过病。然而泽农还是小心地避开圣多纳西安教堂,他从前的老师仍然坐在祭坛前的高靠背椅上出席弥撒。

同样出于谨慎,他将自己在蒙彼利埃获得的毕业证书封存在让·米耶的一个匣子里,上面有他的真实名字。他手边只留了一张过去偶然从一个德国庸医的寡妇手里买来的文凭,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他随即将戈特医生的名字改成了希腊-拉丁化的戴乌斯。在让·米耶的帮助下,他围绕这个籍籍无名的人杜撰了一套既模糊又平常的行迹,这样的生平就像某些住宅,最大的好处就是人们可以从好几个地方进进出出。为了让这个故事听上去更可信,他还在其中添加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但无不经过精心选择,以免引起任何人的惊异和兴趣,而且即便有人调查,线索也不会引得太远。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博士出生于属于乌德勒支主教辖区的聚特芬,是一个当地女人和一个来自布雷斯的医生的私生子,那个医生在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夫人的宫廷里任职。他在克莱夫由一位匿名的保护人抚养长大,起初想进这个城市里奥古斯丁修会的一个修道院,但继承父业的兴趣占了上风;他先在因戈尔施塔特大学求学,然后又在斯特拉斯堡学习并执业。萨伏依的一位大使将他带到巴黎和里昂,因此他得以稍稍见识法国和宫廷。回到帝国的领地上,他起先打算回到聚特芬定居,他的老母亲还活着,然而,那里是所谓的宗教改革派的聚集之地,尽管他什么也不说,但想必跟那些人难以相处。这时,他父亲从前在梅赫伦认识的让·米耶提议请他代为出诊,他便接受了这个生计。他也承认曾经在波兰的天主教国王的军队里担任过外科医生,但是将这段经历提前了整整十年。最后,他还娶过斯特拉斯堡一位医生的女儿为妻,但妻子已经亡故。只有遇到有人不知趣地打听时,泽农才会拿这些编造的故事出来应付,但它们逗得米耶老爹乐不可支。然而,泽农有时感到戴乌斯博士这张毫无意义的面具就贴在自己的脸上。这个想象出来的人生本来也很有可能就是他自己的生活。某一天,有人问他在路上是否遇到过一个叫作泽农的人,他几乎没有撒谎就回答说没有。

渐渐地,从这些灰暗单调的日子里,一些东西凸显出来了,或者说一些可以识别的标记分离出来了。每天吃晚饭时,让·米耶总会不厌其详地聊起泽农早上出诊到过的那些人家的隐情,讲述一件好笑或者可悲的轶事;这些故事本身并无意义,但让人看到在这个沉睡的城市里,有着跟苏丹的宫廷一样多的勾心斗角,跟威尼斯的妓院一样多的荒淫放荡。那些靠年金生活的人和教堂在俗执事的生活看上去全都一个样,但一些人的脾气和个性从中显露出来了;这里跟任何地方一样,人们同样出于对金钱或阴谋贪欲,出于对某一位圣人同样的虔诚,出于同样的缺陷或者恶习,而形成不同的团体。父亲的猜疑,孩子的恶作剧,老夫妻之间的怨忿,与在瓦萨家族和意大利王公们家里看到的并无二致,然而相形之下,赌注的微小给激情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外壳。这些纠结的生活让泽农意识到无牵无挂的生活的可贵之处。人们的看法跟人一样:它们很快就归入一个事先确定的类型里。不难猜出哪些人会将这个时代的一切不幸归咎于不信教的人或者改革派,对他们来说女总督永远有道理。有些人就年轻时染上的梅毒撒谎,或者当泽农代让·米耶索要忘记支付的诊费时,对方的回避或者不快,他都可以替这些人说完他们想说的话。蜂窝饼的模子里会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他每次打赌,从来不会出差错。

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看来城里唯一燃烧着自由思考的地方,竟是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的房间。他继续以朋友的身份与院长往来,很快又成了他的医生。他去拜访院长的次数很少,双方都没有时间经常见面。当泽农觉得有必要找一个忏悔神甫时,他选择了院长。这位教士不太会作虔诚的说教。他优美的法语让听惯了嘈杂的佛兰德斯语的耳朵得到休息。除了避而不谈信仰,交谈涉及一切话题,然而尤其令这位教会人士感兴趣的却是公共事务。他与几位致力于反抗外国暴政的王公关系密切,他赞成他们,同时又担忧比利时民族将会遭遇一场腥风血雨。当泽农向米耶老爹转告这些预测时,后者耸耸肩:小人物被剃,强者捡羊毛,早已见惯不惊。然而西班牙人又在说要设立新的食品税,要在每样东西上增加一厘税,确实令人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