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布鲁日(第3/4页)

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很晚才回到林中老河岸的住处,与闷热的客厅相比,他更喜欢街上潮湿的空气,以及在城外沿着灰色的田野漫步。一天晚上,那个时节夜幕很早就降临了,他回来穿过门厅时看见卡特琳正忙着检查放在楼梯下面的旅行箱里的床单。她跟平常一样,没有停下来为他掌灯,每次都趁他在走廊拐弯时偷偷蹭一下他大衣的下摆。厨房里,炉膛熄灭了。泽农摸索着点亮一支蜡烛。老让·米耶还没有完全变凉的尸体干干净净地躺在隔壁房间里的桌子上。卡特琳拿着挑选好的被单进来,准备包裹他。

“主人中风死了”,她说。

她像一个戴着黑色面纱清洗死者的女人,就像他在为苏丹效力期间,在君士坦丁堡的人家里看见过的那样。老医生的结局并不令他吃惊。让·米耶自己也预料痛风可能会上升到心脏。几个星期前,他当着教区公证人的面立下遗嘱,其中除了那些惯常的虔诚的语句,他将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还在这所房子里给卡特琳留了一个房间,让她可以住到终老。哲学家凑近看了看死者痉挛和肿胀的面孔。一种可疑的气味和嘴角的一个褐色污点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翻看箱子。一个小玻璃瓶里的东西下降了一个手指宽的高度。他回想起来,一天晚上他曾经给老头儿看过这种动物毒液和植物毒素的混合液,那是他在威尼斯的一个药房里弄到手的。一阵轻微的响动让他转过头去;卡特琳站在门口观察他,想必当他给她的主人看这些旅行带回来的物品时,她就是这样透过厨房的门扇偷窥的。他揪住她的胳膊;她跪下来,含混不清地边哭边说:

“我这样做是为了您!我这样做是为了您”,她打着嗝反复地说。

他粗暴地将她推开,到楼下去为死者守灵。米耶老爹以自己的方式品尝了生活的滋味;他的病痛没有那么厉害,他原本还可以享受几个月安逸的生活:也许一年,最好的情况下也许两年。这桩愚蠢的罪行毫无理由地剥夺了他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朴素的乐趣。这个老头儿从来只想对他好:泽农感到自己被一种苦涩和极其痛苦的怜悯之情攫住。他对下毒者产生了一种无用的愤怒,也许死者本人也不会气愤到这个地步。让·米耶一向用他不可小觑的机灵来嘲弄这个世界上的愚蠢行为;这个放荡的女佣急于想让一个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致富,如果米耶活着的话,一定又会成为他的笑料。此刻他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张桌子上,看上去仿佛与他自己的不幸遭遇远隔千里;至少,从前的外科医生兼剃头匠总是嘲笑那些人,他们想象人不再行走和消化之后,还能够思考或者感到痛苦。

人们将老人安葬在他所属的圣雅克教区。从葬礼上回来,泽农发现卡特琳已经将他的衣物和医生的工具箱搬到了主人的房间;她在那里生了火,还仔细铺好了大床。他一言不发,将自己的东西搬回他来到之后就一直居住的小房间里。他刚一继承财产,就立即通过公证书赠予了圣科姆济贫院,这家济贫院位于长街上,毗邻方济各会修道院。这个城市不再像从前那样拥有大量财富,捐赠的善行已经十分少见;不出他所料,戴乌斯先生的慷慨备受赞誉。让·米耶的房子从此成为病弱老者的收容所;卡特琳作为女佣居住在那里。现金用于修缮圣科姆济贫院一部分破败的房舍;济贫院归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管辖,他请泽农将那些还可以住人的房间改为施诊所,让附近的穷人和赶集的日子涌进城里的农民可以前来就医。他派遣了两位修士到配药室协助泽农。又一次,这个不起眼的职位不会为戴乌斯博士招来同行的嫉妒;栖身之处暂时是可靠的。让·米耶的老骡子安置在圣科姆济贫院的马厩里,由修道院的园丁负责照看。泽农在楼上有一个房间,里面安了一张床,他还将从前外科医生兼剃头匠的一部分书籍搬到这里;他的饭食有人从修道院食堂给他送来。

冬天就在这些搬迁和整修中过去了;泽农说服院长让他按照德国样式修建了一个浴室,还写了说明书解释如何利用热蒸汽治疗风湿和梅毒病人。他用上了自己在机械方面的知识来铺设管道,并用经济的方式设置一个火炉。一个铁匠住在羊毛街上利格尔家从前的马厩里;泽农傍晚时分去那里,挫、铆、焊、敲,不断跟铁匠和他的伙计们商议。附近的男孩子们聚集在那里消遣,对他瘦削灵巧的双手惊叹不已。

就在这段平安无事的时期,他第一次被人认了出来。那天是赶集的日子,从九时祷开始,穷人就跟往常一样络绎不绝;两位修士离开后,他总是独自一人留在配药室。还有人敲门;这是一位老妇人,每个星期六来城里卖她的黄油,她想问大夫要一剂治坐骨神经痛的药。泽农在搁架上找一个粗陶罐,里面装满了一种强效诱导剂。他走到老妇人身边向她解释用法。突然,他在她淡蓝色的眼睛里看见一丝惊喜的神情,这下子让他也认出她来。泽农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个妇人在利格尔家的厨房里干活。格利特,他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名字,她的丈夫正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后将他带回来的那个男仆。他记起来当年自己在她的锅瓢碗盏之间窜来窜去时,她待他很和气;她任他拿取桌上刚出炉的面包和准备送进烤炉的生面团。格利特正要叫出声来,泽农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老妇人有一个儿子是赶大车的车夫,有机会也跟法国做一点走私买卖;她可怜的老伴儿如今近乎瘫痪了,因为在他们农庄边上的果园里偷了几袋土豆,跟当地的地主产生了纠纷。她明白,人有时不得不隐姓埋名,即便是富人或者贵族也一样,她仍然将泽农归到这些人里。她不作声了,但是离开时亲吻了泽农的手。

这件意外的小事本来会令他担忧,向他证明每天他都有可能在同样的情况下被人认出;然而他却体验到一种连自己也暗暗吃惊的快乐。他心里想,现在有把握了,倘若遇到危险,他可以在城边堤坝上的圣皮埃尔边上的一个小农庄里过夜,还有一个车夫,他的马和大车将会派上用场。然而这些都不过是他给自己的借口而已。这个他自己已经不再去想的孩子,这个稚气的生命,将他与今天的泽农联系起来,既合情合理,但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荒谬的,还有人记得这个孩子并在他身上认出来,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因此加固了。一种联系,无论多么微弱,在他和另一个人之间形成了;这种联系不是通过思想,像他与院长之间的关系那样,也不是通过肉体,像他只是偶尔还允许自己有的性交合那样。格利特几乎每星期都来治疗她那些老妇人的病痛;她总会带来一点礼物,用白菜叶包裹的一块黄油,从她自己烤的糕饼上切下的一份,几块冰糖,或者一小把栗子。她苍老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东西。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彼此感到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