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欲的迷乱(第2/6页)

这位修士一向给人留下严峻的印象,泽农没有料到会听见他的名字。他们两人之间一直有着某种敌意,总务起先反对圣科姆济贫院的修缮计划,后来又几次三番试图削减济贫院的银钱。一时间,他竟以为西普里安向他吐露的这些奇怪的事情,不过是皮埃尔设下的一个陷阱,想诱他落网。但是小伙子接着说:

“美人也并不总是来,只有坏女人们不让她害怕的时候才来。她的黑女仆拿一块布包着贝尔纳会的修女们祝圣过的面包带来。在天使们中间,大家用身体来做那些温柔的事情时,没有害羞,没有嫉妒,也没有反抗。不管谁提出要求,美人都会用亲吻来安慰他,但她疼爱的只有西普里安。”

“你们怎么称呼她?”医生问,他这才第一次察觉到说不定实有其人,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听到的只不过是一派胡言,是一个自从不得不放弃跟放牛的村姑在柳树下逗乐以来,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姑娘的小伙子编造的欢爱场面。

“我们叫她夏娃”,西普里安轻声说。

窗台上的火盆里有几块熔化眼药胶的火炭,正在燃烧。泽农抓住小伙子的手,将他拖到小小的火苗跟前。他将小伙子的手指放在火苗上方,按住好一会儿。西普里安连嘴唇都发白了,但是他咬紧牙关,不敢叫出声来。泽农的脸色也差不多一样苍白。他放开他的手。

“这团火在你整个身体上燃烧,你如何忍受得了?”他低声对他说。“去找一些不像你们的天使聚会那么危险的乐子吧。”

西普里安自己用左手够到架子上的一只罐子,将里面的百合油涂抹在烧伤的部位上。泽农一声不响地帮他包扎了手指。

这时,吕克修士进来了,他拿着一个给院长送东西的托盘,每晚要给院长送去一杯镇定剂。泽农接过来,独自去了院长那里。翌日,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噩梦,但是他看见西普里安在大厅里,忙着给一位受伤的孩子洗脚。他仍然缠着绷带。后来,泽农每每看见烧伤的手指留下的疤痕都会扭过头去,每一次心里都会涌起同样难以承受的焦灼。西普里安似乎想方设法让伤疤几乎是俏皮地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在圣科姆济贫院的单人房间里,焦灼不安的来回踱步取代了关于炼金术的沉思,这是一个看见危险的人在寻找出路。渐渐地,就像物体在薄雾中显现出来,在西普里安的胡言乱语中,事实渐露端倪。天使们的沐浴以及他们淫荡的聚会毫无困难地得到解释。布鲁日的地下是纵横交错的通道,其间一个个货栈相接,一个个地窖相连。在方济各会修道院的附属建筑与贝尔纳会女修道院之间,只有一所废弃的房屋相隔;弗洛里安修士懂得干点儿泥水活,也会画画儿,他在翻修小教堂或者内院时,可能发现了从前的蒸汽浴室或洗衣池,于是那里便成为这些疯子的密室和温柔乡。弗洛里安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浪荡子,早年在各地游荡,为城堡里的贵族或市区住宅里的市民画像,以此换取借宿之地和口粮。安特卫普的骚乱驱散了他突然出家投奔的修道院,秋天以来人们将他安置在布鲁日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里。他性情开朗,手脚灵巧,相貌俊秀,总有一群学徒簇拥在身边,在梯子上上下翻飞。所谓的贝甘和圣灵兄弟会早在世纪初已遭灭绝,这个疯疯癫癫的头脑想必在某个地方遇见了他们的残余,像传染病一样,他从他们那里染上了这套花哨的语言和天使般的称谓,随后又教给西普里安。当然也有可能,年轻的乡下人从他村子里的迷信中学到了这套危险的切口,这些迷信如同被遗忘的瘟疫留下的病菌,继续在壁橱深处悄悄酝酿。

自从院长生病以来,泽农注意到修道院里出现了不守规矩和混乱的势头:据说,只有一部分修士马马虎虎地参加夜课;一群人默默地抵制院长根据主教会议的建议实行的改革;让-路易·德·贝尔莱蒙以身作则,奉行严肃清苦的修道生活,那些最放荡不羁的修士对他恨之入骨;相反,头脑僵化之辈却认为他过于宽厚,因而嗤之以鼻。已经有人针对下一任院长的选举开始暗中谋划。群龙无首的局面无疑让天使们更加胆大妄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像皮埃尔·德·哈梅尔这样谨慎的人居然听任他们冒着死亡的风险举行夜间聚会,更疯狂的是,竟然听任他们让两个姑娘卷入,然而,也许是皮埃尔对弗洛里安和西普里安难以回绝吧。

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起先以为,这些姑娘本身不过是大胆的绰号而已,或者仅仅是痴人说梦。随后他想起来,街坊中很多人在议论一位名门闺秀圣诞节前夕搬到贝尔纳会女修道院里居住,她的父亲是佛兰德斯议会的首席法官,到巴利亚多利德述职去了。她的美貌和昂贵的饰品,以及她的小女仆黝黑的面庞和耳环,都成为街谈巷议的内容。德·洛斯小姐和她的黑女仆一起出门,上教堂或者去花边店和糕饼铺买东西。说不定西普里安某次外出时,与这两位美人交换了眼神,随后还有过攀谈,要不就是弗洛里安在维修祭坛的壁画时,想法为自己或者为朋友说服了她们。两位大胆的姑娘完全可能趁着夜色溜出来,穿过迷宫般的走廊,去赴天使们的夜间聚会。在天使们充斥着《圣经》图像的想象中,她们就是书拉密和夏娃。

西普里安透露情况后,没过几天,泽农去长街上的糕饼铺买肉桂滋补酒,在院长服用的药剂里,要掺入三分之一这种酒。伊德莱特·德·洛斯在柜台前挑选油炸糖糕和松糕。姑娘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像芦苇般纤细,金黄色的长发浅得近乎白色,眼睛犹如清泉。这头浅色的头发和澄澈的眼睛,让泽农回忆起自己在吕贝克形影不离的年轻伙伴。同伴的父亲是博学的埃吉狄乌斯·弗里德霍夫,他是布莱滕街上富裕的金银器商人,也深谙炼金术,那时,泽农正与他一起醉心于贵金属的铆合和鉴定成色的试验。那个喜欢思考的孩子既是一位可人儿,又是一个勤勉的弟子……杰拉德迷上了泽农,甚至愿意跟随他远行法国,而父亲也同意他就此开始在德国的漫游;然而哲学家担心,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孩子难以承受旅途的艰辛以及其他危险。他们在吕贝克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在泽农漂泊不定的一生中,仿佛回暖的深秋时节,如今追忆起来,它们不复是干枯的记忆,如同不久前他思考自己的一生时关于肉欲的回忆那样,而是如醇酒般醉人,却切不可任自己陶醉其中。这些经历,无论他是否愿意,令他与那帮疯狂的天使相类。然而在伊德莱特小小的脸蛋周围,另一些回忆也在翻卷:德·洛斯小姐身上的某种大胆和任性,让他想起了遗忘已久的那位雅奈特·弗贡尼埃,鲁汶的大学生们的宠儿,那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征服;在他看来,西普里安的骄傲也就没有那么幼稚和无聊了。他的记忆紧绷,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然而线折断了;黑姑娘笑了起来,一边嚼着糖衣杏仁,伊德莱特出门时,就像她对任何路人都会做的那样,冲着这个头发灰白的陌生人莞尔一笑。她宽大的裙幅挡住了铺子狭窄的店门;糕饼师素来喜欢女人,他指给客人看,小姐懂得如何用一只手将裙子笼住,露出脚踝,让织物漂亮的闪光波纹贴在自己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