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上的漫步(第4/7页)

小个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走出十来步,他又转身回来,他手上灯笼旋转起来。愤怒的面孔又变成一副卑躬屈膝的表情。

“看得出先生消息很灵通”,他换了甜腻的口吻说,“但是不要随便听信别人的编派。请老爷原谅我刚才有点儿急躁,可是,德·巴滕堡先生被捕的事儿,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那个人甚至不是这里的船夫……再说,获利也不能相提并论:德·巴滕堡先生是个大人物。先生在我的船上,就跟在圣母的庇护下一样安全……”

“够了”,泽农说。“你的船可以午夜就起航;我可以在附近你的家中换衣服,你的价钱是十五块杜卡托。让我安静吧。”

但小个子不是那种可以轻易让他打消念头的人。他不肯罢休,直到向这位老爷保证,如果大人感到过于疲惫,可以去他家里休息,他要价很低,而且可以明天夜里才出发。米洛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跟扬斯·布吕尼又不沾亲带故。剩下泽农独自一人,他思忖为何这些恶棍生病时,他会尽心尽力医治他们,而他们身强力壮时,他却恨不能将他们杀死。灯笼又回到四季风的船尾,泽农站起身来。黑夜掩盖了他的动作。他将包裹夹在胳膊下面,往文代讷方向走了大约一公里。到处都会是一个样子。没有办法知道这两个小丑中的哪一个在撒谎,或者说不定两个人说的都是实情。也有可能两人都在说谎,只不过卑鄙的程度不同罢了。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希斯特就在很近的地方,但一座沙丘挡住了村子里的灯光。泽农给自己挑了一个避风的低洼处,离涨潮可以到达的界线很远,虽然在黑暗中,潮湿的沙子也能让人感觉到潮水在上涨。夏天的夜晚很温和。等到清晨再改变主意总还来得及。他展开外套盖在身上。星星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只有天顶附近的天琴座闪闪发亮。大海拍打出永无休止的涛声。泽农一夜无梦。

天亮之前,他冻醒过来。天空和沙丘已经染上一抹浅白。上涨的潮水几乎碰到了他的鞋子。他打了个寒战,但是这种寒意本身已经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是一个晴好的夏日。泽农轻轻揉搓一夜未动变得有些僵硬的腿脚,望着没有轮廓的大海催生出转瞬即逝的波浪。自世界形成之初就有了的声音仍在咆哮。他任一把沙子从指缝里流下来。小石子:随着这些原子的流逝,开始并终结一切关于数量的思考。将岩石粉碎成这样的沙粒所需的世纪,比《圣经》里记载的天日还要多。从他年轻时代起,古代哲学家的思考已经让他学会从高处审视这区区六千年,它们是犹太人和基督徒所认同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全部古代世界,是他们根据短短的人类记忆来衡量的时间。德拉努特的农民指给他看过泥炭层里巨大的树干,他们想象这些树干是大洪水的海潮带到这里来的,然而,除了这场人们将一位喜爱葡萄酒的长老与之联系在一起的洪水,还有过其他洪水,正如除了所多玛滑稽可笑的灾难,还有其他火灾造成过毁灭。达拉兹曾经谈起,无以数计的世纪只不过是一次无尽的呼吸持续的时间。泽农计算,明年二月二十四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该五十九岁了。然而这五六十年如同这把沙子:从它们生发出令人眩晕的巨大数字。在不止十五亿个瞬间里,他在地球上某个地方生活过,与此同时,天琴座在天顶附近旋转,大海在拍打世界上所有的沙滩。五十八次,他看见过春天的青草和夏天的丰沛。到了这个年纪,生与死已无关紧要。

他从沙丘高处看见美鸽扬帆起航时,太阳已经很烈了。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出门的好天。大船渐行渐远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泽农在他的沙窝里重又躺下来,让热乎乎的沙子消除夜晚在身体上留下的僵硬,透过合上的眼皮来观察自己红色的血液。他像考虑别人的事情一样,权衡着自己的运气。以他的一身装备,他可以迫使四季风掌舵的家伙将他送到“海上叫花子”占据的某个海滩;反之,假如此人想掉头转向国王的船舰,他可以一枪让他脑袋开花。从前在保加利亚的森林里,他用手枪毫不手软地干掉了一个突袭他的阿尔诺特人;就像他挫败贝洛丹的埋伏之后,他更加感觉自己是个男人。然而,今天想到要让这个骗子脑浆四溅,只令他感到嫌恶。以外科医生的身份为索努瓦先生或德·多兰先生效力,倒是个好主意;当初他让汉去投奔的正是他们,然而那时这些爱国者还是半海盗,他们还没有借助近来的骚乱获得现在的权威和财富。在路易·德·拿骚身边获得一个职位并非没有可能:这位绅士的扈从里一定缺少高明的医生。这种游击队员或海盗的生活,与他从前在波兰军队或土耳其舰队里的经历不会有太大区别。万不得已,他甚至还可以在公爵的部队里卖弄一段时间手艺。即便到了战争令他作呕的那一天,希望仍然是有的,还可以步行到世界的某个角落,最狂暴的人类愚行暂时还没有在那里肆虐。这一切并非不可行。但要知道,说不定他一直待在布鲁日也会平安无事。

他打了个哈欠。他对这些选择已经失去了兴趣。他脱掉灌进沙粒变得沉重的鞋子,心满意足地将双脚伸进温暖的、流动的沙层,向更深处探寻,觅到大海的清凉。他脱掉衣服,在上面仔细放好他的行囊和笨重的鞋子,朝大海走去。潮水已经开始回落:到水深齐膝处,他穿行在波光粼粼的水中,任自己随着波浪起伏。

独自一人赤裸着身体,周遭境况跟衣服一样从他身上脱落下来。他重新变成秘术哲学家们的那位亚当·卡德蒙,位于世界的中心,所有其他地方与生俱来和未曾言说的一切,在他身上变得清晰起来并得以宣示。在这天地苍茫之间,任何东西都没有名字:他尽量不去想那只正在捕食的,在浪峰上摇摆的鸟是一只海鸥;而那只有着与人的四肢大异其趣的肢体,在水塘里晃动的奇怪动物是一只海星。潮水还在回落,在海滩上留下贝壳,它们的螺旋线跟阿基米德螺线一样纯粹;太阳在不知不觉中上升,沙滩上的人影变得越来越短。泽农满怀崇敬之情想到,那些被荒谬地看作最偶像崇拜的东西,是可能存在的至善最恰当的象征物,而这个火球,则是离开它就会衰亡的生灵们唯一可见的神。然而,这个想法会让他在穆罕默德或基督统治的任何广场上被处死。同样,这只海鸥是最真实的天使,它比任何等级的天使更是存在的证明。在这个没有幽灵的世界里,残暴本身也是纯粹的:在波浪下跳动的这条鱼,转瞬之间就将是捕食的鸟儿嘴里一块血淋淋的食物,但是鸟儿不会给自己的饥饿寻找恶意的借口。狐狸和野兔,诡计和恐惧,潜伏在他睡过觉的沙丘上,然而猎杀者不会援引法令,声称它们是从前一只具有远见卓识的狐狸宣布的,或者是从一只狐狸神那里继承的;受害者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因为罪过而受到惩罚,不会在垂危之际表白自己对主人的忠诚。波涛的猛烈并无愤怒。死亡,在人类社会里总是显得猥亵,但在这种孤寂中是清白的。再跨出一步,越过流体与液体之间,沙粒与海水之间的界线,只要一个海浪拍打的力量比平常大一点,他就无法站稳;这种短暂和没有见证的临终痛苦,会减弱死亡的意味。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后悔没有这样死去。但是,这种可能性跟去英国或去泽兰的打算一样,是因前一天的恐惧,或者因未来的危险而产生,它们在没有阴影的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它们是经思考而形成的计划,并非生存面临的必要之举。过渡的时刻尚未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