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炼》创作笔记(第4/6页)

泽农去世时是五十九岁差六天。直到最后仍然保持强健的体魄。他的体质是干涩和神经质的;哈德良既是多血质,又是淋巴质。疾病在他的面容上引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浮肿,很早就这样了。

两人都极具判断力,做得到投以冷峻的一瞥。

哈德良对医学的兴趣。

哈德良有时受到秘术吸引。然而与泽农相比,他在这方面只不过是个“富有的爱好者”。

很不相同的两个人:一个是根据真实材料的片断来塑造的,另一个是想象出来的,但也从现实中吸收了一些养分。两条力线,一条从真实出发向想象发展,另一条从想象出发深入到真实,然后相交。中心点正是存在的感觉。

从星相学看:哈德良是宝瓶座,象征丰沛和天赋。泽农是双鱼座,象征秘密和冷淡,通过深渊的过程。哈德良的天空:土星-金星-木星。泽农的天空:土星-水星。

两人在肉欲方面都几乎只为男性的身体和气质所吸引。两人都有能力与女性交往和结下友情。哈德良比泽农在爱情上有更多闲暇。

“同性恋是对生活的一种看法”,四十年前,爱德蒙·雅鲁谈及《阿历克西》时这样对我说,这一意见来自一个在行为举止方面,我认为,完全是异性恋的男人,更加令人惊异。尽管我写了《阿历克西》,当时要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仍然感到有些困难,有点像泽农只是到了后来才理解堂·布拉斯的话。

在一定意义上,对泽农而言,希格·乌勒夫斯达特是他的普罗蒂娜。几乎平等的,可以信赖的同伴。但是泽农拥有过希格。

哈德良的同性恋行为有一套语汇和仪式;它植根于一种文化传统:它是罗马世界一种公开的放荡行为,尽管跟任何放荡行为一样受到道德家们的指责;它是拉丁诗人和希腊诗人笔下的诗兴;最后,它是一种纯希腊的(丝毫不是罗马的)哲学传统,醉心于希腊文化的哈德良十分有意识地追溯这一传统。必要时,他篡改一点自己的现实,为了将它纳入这些诗意的和豪迈的背景。这一切之中没有任何秘密。

泽农的性欲没有语汇。他激烈地摒弃他所属时代女性之爱的俗套,中世纪韵文故事风格的放荡无羁,或者彼特拉克式的细腻。另一方面,他的同性恋趣味无论在当时和在他周围如何常见,为法律所明令禁止。这些秘密的,往往也是短暂的关系不需要词语。它们只在无意识和意识上留下更深的印记。安蒂诺乌斯是哈德良身边有名份的娈童,可以说他有一个社会地位。阿莱伊始终是一个仆人。泽农与杰拉德,弗朗索瓦·龙德莱,胡安修士(也许还有约斯·卡塞尔)之间的交往,与今天类似的关系毫无区别。对于失去社会声望的畏惧,跟从前对于火刑的畏惧一样,产生的效果差不多完全相同。

然而,无论火刑多么司空见惯,对有恋爱关系的那群人来说,当时仍然是少见的风险。我们可以相信,一个十六世纪的同性恋爱人害怕火刑,就像今天一个有同样倾向的美国人害怕被赶出外交使团——也许少一点吧。

总之,对泽农而言,一切小说因素都由于缺少表达方式被排除了,或者说获得了几乎看不见的形式。只有诗人(莎士比亚,米开朗基罗),并且仅仅是他们中最了不起或最大胆的那些人,在当时,才能够表达。在达·芬奇那里,相反,表达受到的限制扩展到所有人类情感。

我们所知的泽农的青年时代,比哈德良的青年时代要多。

泽农在“深渊”里的沉思部分地是传统上佛教的沉思(水,火,枯骨……)。就泽农的情形而言,炼金术思想中“赫拉克利特式的”大胆开辟了通往这些不同的形而上学和心理学的道路。严格说来,我本来可以让泽农重新创造这样的形而上学和心理学,正如帕斯卡从某些前提出发,重新创造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学,然而这样的做法对一部小说而言过于漫长,还会进一步提升我已经赋予泽农的不同凡响的思考能力。我宁愿设想他接受这种令人赞叹的相互渗透,实际上,在两个相互陌生的世界里这种情况几乎总会发生,有赖于一位穆斯林异端分子,而此人对印度教的某些方法有所了解,泽农得以接触到东方世界,就像我让泽农通过被迫改宗的堂·布拉斯了解犹太思想。

泽农时不时会说一些教会人士的玩笑话。

或许这里的主要区别在于时代,部分是真实的,部分也是主观的。无论我们做什么以求更贴近文本(留存到今天的文本相对而言并不多,这一事实也在起作用),我们仍然认为,尤其是仍然感觉到,古代世界比我们的世界更广阔,更辉煌,最坏的事情本身也因距离而获得了某种尊严:尽管我们作出一切努力来勾勒真实的人物,我们看到的哈德良仍然如同蒂施拜恩看见的罗马原野里的歌德,他既与正在流逝的当下时刻,也与支撑他却没有束缚他的古老传统和谐一致。

哈德良相信人与人之间有可能进行理性的交流,他相信语言可以转达思想(正因为此我们可以让他几乎以演说的方式讲述自己的一生);泽农知道任何谈话都有误解和谎言,甚至与友善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的谈话也不例外。

卡特琳是一个鲍布。

直到现在,我只读过阿普列乌斯著作的前面五六章,其余部分主要是通过内容概要和评注来了解的,我怀着惊奇和赞叹,在一个英译本里读到第九章中那位祭司的话,他讲述的显然是死亡的过程:“我接近死亡的边缘,踩到了珀耳塞福涅的门槛,我掉头回来,经历了一切狂风暴雨。午夜时分,我看见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芒,我明显地慢慢靠近上面和下面的众神……”这样,濒死的泽农,在只剩下听觉仍然持续片刻之前,最后看见的景象就是太阳在极地夏天的午夜里闪耀。当然,在我的书中,这幅景象是有意为之,因为泽农在瑞典拉普兰地区的旅行是他自己眼里最耳目一新的经历,并且意外地与回忆中一段短暂爱情的“白夜”联系在一起。阿普列乌斯从未看见过午夜的太阳,但我并不因此就对与他的巧合不感兴趣,甚至还更感兴趣。这是死亡,以及战胜死亡的一种原型象征。

约斯·卡塞尔不仅有实际用途;就像科拉斯·吉尔,不管他在人物的生活中能够扮演什么样的肉欲角色,他也回应了某种别的东西,即智力对于普通人的魅力。在层层叠叠的文化之下,对现实的本来面目的兴趣;对简化生活的兴趣。

众所周知,达·芬奇奉行素食主义并对动物世界怀有深厚的温情。人们往往忘记,蒙田也有这种温情,而且用美妙的方式表达过。我研读《悲歌集》时,在多比涅那里也发现很多这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