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图(第3/4页)

或者是缺乏想象力,或者是听凭习惯的引领,我安排她在阿尔西纳街和贝尔纳多·德·伊里戈延街转角的咖啡馆与我见面。

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不算很年轻,身材颀长,沉静,黑色头发,面容苍白,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你的脸。她对我说:

“你们在利用达韦尔。政客做这种事,我不惊讶。众所周知,那些人无所忌惮。可您是个作家。”

“这有什么关系么?”

“你们不止是利用他:还让他身处险境。”

“从《加图》首演第一晚开始,达韦尔就已经把自己摆在危险境地了。”我这样回答,与实情相差不远。

“我同意。这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

“您没有这么讲,但事实如此。不过,这中间是有差别的。我只是帮他获得戏里的一个角色。您找他,是想在政治斗争中利用他。达韦尔没有选择这种命运。”

“但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认同他的角色。他想和独裁做斗争。”

“这种信念,就他而言,不能跟您的信念相比,也不能和政治家的信念相比,形成的方式也不同。达韦尔还是在表演。”

为了捍卫自己的立场,我说:

“我们都在表演。”

“是啊,不过现在您的表演出了差错。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邀请一位公民加入我们的战斗。”

“还不如说是要求一个无辜的人自寻死路。”

“这太夸张了,您过于为难我了。”

“您过于为难达韦尔了。”

与露丝谈话以前,这些事实虽说我早已知晓,却并不困扰我。但从那以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我倍感苦恼。所幸我也无需深责,因为革命旋即成功,达韦尔毫发无伤。

我们没忘记他。所有的庆功仪式上都给他预留了一个荣耀的位子。在新政权提议下,我安排他担任文化领导机构和其他政府部门的几个公职。他不接受这些职务。说他只想在剧场工作。国家剧院的领导们向我保证,将诚心满足他的期望。

一天晚上,我在出版界的晚宴上碰到了达韦尔。就像参加过同一场战役的两个老兵,我们追忆起独裁时期的重大事件。在某个时刻,我说:

“多不可思议啊,所有的事就这么发生了。同样不可思议的是,一切都结束了。像一场噩梦。”停顿片刻,我又加上一句:“因为您的业绩,这个国家对您有所亏欠。”

“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份内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再没有一处地方能和多艺剧场那样的风暴中心相比了。我们欠您多少,我心里清楚。”

“除了观众的喝彩,一个演员还能祈盼什么呢?剧场都快被他们震塌了。那种场面我永远也忘不了。”

谈话沿着两条平行的轨迹延续着。达韦尔跟我讲他作为演员的工作,而我叙说着他为了自由事业做出了怎样的贡献。最后他承认:

“大家都相信那是个恐怖的年代,但我很想补充一句:‘对我来说,不是。’想想吧:我拥有一个能给我带来所有满足感的角色,而且我喜欢这出戏,它又取得了巨大成功。下面这句话,不足为外人道:对我而言,那个恐怖的年代美妙之极。”

“那是当然,”我缓缓说道,好让我的词句能触到他的良知,“一个人还能奢求什么呢?既效力于高贵的事业,又能做出一番成就。”

他以赞同的口吻答道:

“不错。在表演事业上能有所成就,这是最要紧的。”

我几乎要停止交谈了,可是当一股怒气涌上来时,我问自己:“干吗不迫使这个这个死脑筋理解我的意思呢?”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说,“娱乐观众是很好的,但是……您并不是说,没有什么比戏剧更重要,对吧?”

“如果我不这么想,我就不会成为一个好演员。”

“那么,您这么想,是因为对自己有利?”

“是信念,这么说更恰当。”

“这太狂傲了。”

“除非我们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工作绝顶重要,否则这个世界没法按照应有的方式运转。”

“在这一点上,咱们能相互理解。”

“我不希望欺骗您。戏剧对我来说是第一位的。你记得哈姆雷特是怎么说的吗?我记得,因为我演过哈姆雷特。”他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并没有抬高嗓音,他念道:“阁下,可否请你给这班演员安排个好住处?你听见没有,要好好款待他们,因为他们正是当代的简史,社会的提要。”

他的演剧天赋如此超凡,以致瞬间我竟感到达韦尔是正从一方舞台上向我讲话,而我正坐在观众席里。

此前,我从没像这个时期这样参加过如此众多的宴会。某一场宴会是演员协会组织的募捐活动,入席时发现我坐在胖子巴厘拉利旁边,此人是聚会上的活宝,他自己也承认,是个“热衷此道的竞选活动家”。身旁另一侧坐着一位瘦削而易激动的年轻人,我后来才知道是他瓦尔特·佩雷斯。搞地下运动那几年,他的名字经常出现,而且总是前头标注或后面紧跟着“激进分子”这个词。不知为什么,我还经常把这个人和“铤而走险”这一字眼联系在一起。巴厘拉利把瓦尔特描述为“最不宽容的自由捍卫者”。不得不承认,整个晚宴,听着瓦尔特讲述他的小组如何跟其他党派的小伙子们发生对抗冲撞,我和胖子一直笑得前仰后合。而如今,我并不觉得那些故事有多可笑了。

餐桌另一头,露丝·罗马诺和达韦尔在交谈。倘若能坐在他们俩身边,我肯定感到十分愉快。那天晚上,露丝看起来特别有魅力。当我们离席时,她走到我身边,低语道:

“祝贺您的小兄弟。”

“您指的是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瓦尔特。”

“一个有用的角色,”我评论道,仅仅是复述我战友们的看法,“他关心自由事业。”

“关心得过了头。这人相信理念,但蔑视人。”

“这么说,他是个哲学家。”

“他是个疯子。”

“党为了谨慎合理的理念斗争。更进一步,就是表达我们的嫉妒和怨恨了。”

“这么说,您也承认瓦尔特和你们格格不入?”

“我只是说任何一个政党都时不时地需要一点教条主义,甚至极端主义。像佩雷斯这样的小伙子,很多情况下是非常有用的。”

看见罗马诺走过来,露丝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而后牵着他愤愤然离去。她的态度让我迷惑不已。

至于达韦尔,他又接连几年没有工作,生活清寒。正如我说过的,国家剧院很乐意听从我的建议,但出于种种缘故,他们并没有聘用他。其他剧团的经理甚至记不清他是谁了。所幸,我们还不断向他表达谢意。在无休止的官方庆典与众多晚宴上,他都是我们的座上宾。当然,见到他每次都穿着同一身勉强算得上体面的旧西装,我们心里难免混杂着厌烦与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