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章 对立面(第4/15页)

在新教的德国,那时天主教派别形成了,施莱格尔70和利奥71改变了信仰,老杨恩72等人大谈什么天主教的人民性和民主性。人们在中世纪和神秘主义中逃避现实,读艾卡茨豪生73的书,研究催眠术和霍恩洛厄74的奇迹。雨果是天主教的仇敌,可是它的复兴也得力于他,正如得力于对当时死气沉沉的时代感到痛心疾首的拉梅内一样。

这种天主教对一个俄国人必然发生更大的影响。它表面上具备俄国生活中缺少的一切;俄国与世隔绝,只是在物质权力的压制下,靠自己的触须在探索道路。西方教会那种严格的教规和高傲的自主精神,那种独行其是的彻底性,那种实际的运用,那种坚守不渝的信念,那种认为可以靠自己的高度一致性,自己的永恒幻景,自己的向罗马和全世界75,自己对世俗权力的轻视,使一切矛盾化为乌有的假象,对一个热血奔腾、在成年时期开始接受严肃教育的人,是极易发生压倒一切的作用的。

恰达耶夫回国时,在俄国遇到的是另一种社会,另一种气氛。我尽管年轻无知,但我记得,随着尼古拉皇朝的到来,上层社会的堕落如何怵目惊心,它变得更卑贱,更奴颜婢膝了。亚历山大时期贵族的独立精神,近卫军的豪迈气概,1826年后已荡然无存。

幼苗和嫩芽已在生长,但还缺乏自觉性,还像孩子一样光着脖子在玩乐,或者在寄宿学校和皇村学校读书。有些青年文学家已开始试探自己的力量,练习写作,但还没有崭露头角,环境也与恰达耶夫当年的社会不同了。

他的友好成了苦役囚犯。起先他在莫斯科形单影只,后来与普希金在一起,成了两人,最后与普希金和奥尔洛夫在一起,成了三人。这二人辞世后,恰达耶夫常指着沙发背后墙上两个不大的黑影说,他们的头就靠在这儿!

把普希金给恰达耶夫的两首书翰诗对照一下,真使人无限感伤,变化的不仅是他们的生活,也是整个时代,整整一代人的命运——先是满怀希望向前猛进,然后给无情地抛在后面。青年普希金对自己的友人说:

朋友,你要相信,

迷人的幸福会像朝霞一般升起,

俄国会从酣睡中醒来,

而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人们会把我们的名字写上。76

但是朝霞没有升起,升起的只是尼古拉的宝座,于是普希金写道:

恰达耶夫,往事可还记得?

曾几何时我怀着青春的狂热,

要把灾难深重的名字,

呈献到另一片废墟上?

如今心灵的火已被风暴吹熄,

剩下的只是懒散和宁静,

但在令人感奋的回忆中,

我要在神圣的友谊之石上,

刻写我们的姓名!77

恰达耶夫那种绝望的观念,是他对俄罗斯生活的一种报复,他对它发出了深思熟虑的、饱经忧患的诅咒,要用它总结自己悲惨的一生和俄国历史的一整个时期。对斯拉夫派说来,世上再没有比这一切更不可容忍的了。他必然引起他们的强烈反感,他痛苦地、悲愤万分地亵渎了他们所宝贵的一切,首先是莫斯科。

恰达耶夫常说:“每个外国人到了莫斯科,就给带去参观它的大炮和大钟,但大炮已不能发射,大钟也已摇摇欲坠。在这个惊人的城市里,值得一看的竟只是这些破烂。也许,这座没有钟舌的大钟便是这个默默无声的大国的象征,住在这里的种族虽然自称为斯拉夫人78,却仿佛对人类之有语言感到十分惊讶。”79

俄罗斯生活像叫人纳闷的斯芬克斯,它在沙皇虎视眈眈的监督下,在军用大衣的覆盖下蒙头大睡,恰达耶夫和斯拉夫派同样站在它面前,同样发出了疑问:“今后怎么办?不能这么生活下去:现状的沉闷和荒谬已一目了然,再也无法忍受,但出路在哪里呢?”

“没有出路。”彼得时期的人80回答。他只知道西方文化,在亚历山大时期相信俄国将沿着欧洲的道路发展,但现在只得悲哀地指出,整整一个世纪的努力毫无实效:教育只是提供了新的压迫手段,教会成了警察的保护伞,人民忍受再忍受,而政府压迫再压迫。“其他民族的历史是它们的解放记录,俄国的历史却是农奴制度和专制制度的发展史。”彼得的改革只是使我们变得更坏,成了最可耻的东西:文明的奴隶。在这苦闷混乱的精神状态中,我们受够了折磨,人民不理解我们,政府打击我们,现在该休息了,该让和平降临到心灵中,找个地方躺下了……这无异是说“该安息了”,于是恰达耶夫企图在天主教会中,为一切历尽辛酸苦难的人们找到许诺给他们的安宁。

从复辟时期81表现出来的西方文化的角度看,从彼得的俄罗斯的角度看,这观点是完全合理的。斯拉夫派对问题提出了不同的答案。

他们的出发点是对人民活的灵魂怀着忠诚的信念,他们的直觉比他们的理性更敏锐。他们明白,俄国的现状尽管已病入膏肓,但还不是绝症。恰达耶夫认为,个人的得救尚有一线希望,民族则不然,斯拉夫派却明确表示,为现代生活所俘虏的个人必然灭亡,但民族的得救是有希望的。

斯拉夫派说:“出路在我们这儿,出路在于抛弃彼得时期,回到被外国文化和外国政府所隔绝的人民中去,恢复古风旧习!”

但历史是不会倒转的;生活有的是布料,它永远不需要旧的衣衫。一切复古,一切复辟,始终只是假面具。我们已见到两次:法国正统派未能复活路易十四的时代,共和派也未能恢复到热月八日以前82。事实胜于雄辩,那是斧头也砍不掉的。

何况我们也无古可复。彼得以前的俄国生活是丑陋的,贫困的,粗野的,而斯拉夫派要恢复的就是这样一个社会,虽然他们并不承认这一点。否则,他们的一切复古意图,对古代风俗习惯的崇拜,以及不要穿好得多的现代农民服装,偏要恢复笨拙不便的老式衣服,该如何解释呢?

在整个俄国,除了斯拉夫派,谁也不戴摩莫卡皮帽83。正如恰达耶夫讲笑话时说的,康·阿克萨科夫穿着民族服装在大街上走过,老百姓都以为他是波斯人。

他们对回到民间去的理解也极肤浅,与西方大多数民主派人士差不多,把民族看作一个现成的固定的东西。他们认为,接受人民的偏见就是与人民打成一片,牺牲自己的理性,而不是在人民中发展这种理性,便是向人民靠拢的伟大行动。由此就产生了对仪式的盲目崇拜和全盘照搬;在朴素的信仰中,这些仪式是动人的,但一旦另有意图,它们就成了对人的侮辱。斯拉夫派要回到民间去之所以不切实际,最好的证明即在于他们丝毫没有激起人民对此的同情。无论拜占庭教会,还是多棱宫84,都不能对斯拉夫世界的未来发展提供更多的东西。回到农村和劳力组合,回到村社大会和哥萨克自由体,这是另一回事;但重建这一切决不是为了使它们停滞不动,变成凝固的亚细亚社会,而是为了发展和解放它们所赖以建立的基础,清除一切杂质和畸形物,清除附生在它们上面的浮肉——当然,我们的使命便在这里。但是不应该产生误解,这一切已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