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6(第3/7页)

但马赫什不在乎这些。我看他就像个孩子,送上门的糖他都吃,也不管糖里有没有毒。当然,他已不是孩子,他清楚这些糖果是有毒的。

他说:“哦,他们是会为难你。真遇上了,给他们塞些钱就行了,仅此而已。你只要塞给他们一些钱。在算成本的时候,你得把这些考虑进去。我想这些事你不太理解吧,萨林姆,确实不好理解。并非这里的人不讲对错,而是没有公理。”

有两次他打电话过来,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话。说来也怪,我居然听出他是在求助,只好跑到他家去拿东西。

第一次是某个下午,他打来电话东拉西扯地说着我托他买网球和鞋子的事情,接完电话,我开车到他家门口,在外面按喇叭。他没有下来,而是把客厅的窗户打开,对着大街上喊:“我派人把网球鞋给你送去。稍候片刻,萨林姆!”然后他仍站在窗前,转过身用土话对屋里的人叫道:“Phonse!Aoutchikong pour Mis'Salim!”Aoutchikong是从法语词caoutchouc演化而来,意思是橡胶,在当地土语中指帆布鞋。在众目睽睽之下,男仆伊尔德丰斯拿着什么东西下来了,外面用报纸草草包着。我接过来,将它扔到车后座,一刻不停地开走了。后来我发现,报纸包着的是一卷外国钞票。天一黑,我就把它埋到外边楼梯下的洞里。不过,为马赫什做这种事只会让他变本加厉。第二次我给他埋的是象牙。埋象牙!我们生活在什么年代?人们要象牙干吗?顶多是刻一些烟斗、小雕像之类的垃圾(而且如今的做工让人无法恭维)。

不过,马赫什还是从这类交易中赚到钱了,他很感激我的帮忙,投桃报李,我的黄金储备有所增加。他说这里没有公理。我难以适应,而他却驾轻就熟。他总是那么冷静而随意,从来不会性急。这一点着实让我佩服。不过,这种随意也会使他陷入荒唐的境地。

有一天,马赫什摆出谈论生意时专用的那副神神秘秘、过分无辜的神情,对我说:“萨林姆,你总在看国外的报纸。你有没有注意铜市的行情?行情到底怎么样?”确实,铜的行情很好,这我们都知道,我们这里之所以这么繁荣,归根到底是铜在支撑着。马赫什接着又说:“这是美国人打的那场战争闹的。听说他们在这两年消耗的铜比过去两个世纪全世界消耗的还要多。”这都是市面繁荣时说的话,是凡·德尔·魏登旅馆的商人们谈论的话题。马赫什就住在马路对面,这些话免不了传到他耳朵里。要没有这些话,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不会像现在这么清楚。

他从铜转向其他金属。我们无知无畏地谈了一会儿锡和铅的未来行情。然后马赫什话锋一转:“铀你觉得怎么样?现在什么价格?”

我回答说:“我想铀是不会公开报价的吧。”

他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不过价格一定很高吧?这里有个家伙想把一块铀脱手。”

“他们现在论块卖铀了?是什么样子的?”

“我没有见过,不过这家伙说想卖到一百万美元。”

我们就像这样。前不久我们还四处觅食,吃上面蒙了一层灰的罐头,用火盆或者在地上挖洞生火做饭,但现在说起“一百万”这样的字眼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好像我们一向谈的都是这种大生意。

马赫什说:“我告诉这位将军,铀只能卖给外面的大国家,他说好,让我去卖。你知道老曼西尼吧?他在这里好几个国家做过领事。我总是在想,这应该是一桩好买卖。所以我去找曼西尼。我把情况和他直说了,曼西尼不但毫无兴趣,反而勃然大怒。他跑到门口,把门关上,靠在上面,然后叫我滚蛋。他的脸都气红了,通红通红的。这里每个人都害怕首都的大人物。萨林姆,你说我该怎么和将军交代呢?他也很害怕。他说那块铀他是从一个高度机密的地方偷出来的。我可不想得罪将军。我不希望给他留下我没有尽力的印象。你觉得我怎么和他说才好?说正经的,说正经的。”

“你说他害怕了?”

“非常害怕。”

“那你就说他被人监视了,这样他就不会再来找你。”

我拿出我的科学杂志和儿童版百科全书(我开始喜欢上这些东西了),查阅有关铀的内容。这种东西我们都听说过,但不是很了解,就像石油。过去通过看书或谈话,我以为石油是随着地下水流动的。后来我从百科全书中发现,储藏石油的容器其实是石头,甚至是大理石,石油藏在它们里面的小穴中。我想将军的思路和我当初相似,他听说铀很值钱,便以为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金属,一种金块一样的东西。领事曼西尼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我看了书才知道,数以吨计的粗矿石经过加工、精炼,才会形成比重很大的小块。

将军提出卖“一块”铀,可能是受骗上当了。但不知何故,他后来再也没有找过马赫什。可能马赫什对他说他被监视了吧。不久,他就被调去别的地方,离开了我们小镇。这是新总统的用人方法:他给手下的人足够的权势,但是不会让他们在任何一个地方落脚生根,成为一方霸主。他真给我们省了不少麻烦。

马赫什同往常一样镇定自如。受惊吓的只有曼西尼,那个领事。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都像这样。我们觉得四周都是宝贝,就等着我们去捡了。给我们这种感觉的是丛林。在空虚而闲散的那段时间,大家对丛林漠不关心。叛乱时期,丛林让我们感到压抑。现在,丛林让我们兴奋——未经开发的土地,未经发掘的宝藏。我们忘了那些先行者,他们也曾有过和我们一样的感觉。

这繁荣也有我一份。这期间我也在小打小闹地折腾。不过我总是感觉烦躁不安。大家对和平适应得太快了,这有点像健康——身体健康的时候,你不会有多在意,你不会惦记着生病时对健康的渴盼。在一派和平繁荣的气氛之下,我第一次感觉到小镇的平凡。

我的公寓、商店、商店外面的集市、希腊俱乐部、酒吧、生机盎然的大河、独木舟、水葫芦——这一切我是如此熟悉。特别是在酷热的下午,那强烈的阳光,黑黑的影子,以及那种静止的感觉——似乎人类的希望在此终结了。

我不希望像马赫什及其他人那样在河湾了此一生。在内心深处,我总是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我仍然觉得自己只是过客。不过我的归宿在哪里呢?我说不上来。我从来没有积极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等着某种启示的降临,等着这启示指引我找到归宿,去过我仍在期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