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6(第4/7页)

父亲不时从海岸写信过来,信中说他希望我安定下来——也就是和纳扎努丁的女儿结婚。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了家人的承诺。而我却比以前更想退缩。不过我有时也在想:在这个地方之外,还有种完整的生活在等着我,有种种关系将我同某块土地联系起来,让我知道自己有所归属。偶尔这么想想,也不失安慰。但在内心,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知道,对我们来说,世界已经不再那么安全了。

我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纳扎努丁在乌干达开轧棉厂,那儿出事了。到目前为止,乌干达一直是个安全的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接纳周边各国涌来的难民,纳扎努丁以前就跟我们说过这国家,力图激起我们的兴趣。而现在,乌干达的国王被赶下王位,被迫逃亡。据道莱特带回的说法,有支军队失去控制了。我记得纳扎努丁和我说过,尽管运气一直不错,他结局不会好。我想他的运气应该到头了。但我错了。纳扎努丁还是那么好运。乌干达的动乱并没有持续多久,倒霉的只有那位国王。那里的局势不久就恢复正常了。但是,我开始对纳扎努丁和他的家庭感到害怕,我不再认为娶他的女儿是天经地义的家庭义务。这种义务只会让我感到压抑,我索性把它抛到脑后,决定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作考虑。

繁荣归繁荣,我却心怀焦虑,几乎和开始时一样不满和不安。这不只是外在压力或是自己的孤独和性情使然。我的不满和不安也同这个地方本身有关,同和平环境下这里所发生的改变有关。改变怪不得任何人,它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叛乱期间,我对森林和大河之美有着敏锐的感觉,我还向自己许诺,一旦和平了,就一定要接触这种美,了解它,拥有它。我的诺言都没有兑现。真的和平了,我却不再环顾四周。现在,我感觉这个地方的神秘和魔力不复存在了。

在那些恐惧的日子里,我觉得我们通过非洲人触到了大河上、森林里的神灵,一切都充满了紧张意味。现在,这些神灵似乎都离开了,就如同惠斯曼斯神父死后神灵离开了面具一样。那些日子里,我们对非洲人感到紧张,哪个非洲人都不敢小瞧。我们是入侵者,是凡夫俗子,而他们是有神灵保佑的人。现在神灵离开了,他们也成了凡夫俗子,邋遢而又贫穷。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真正的主人,我们有他们所欠缺的才干和技能。而且我们非常简单。在这片重新变得平凡的大地上,我们为自己安排了平凡的生活——酒吧、妓院、夜总会。唉,都无法让人满足。不过除此之外,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们只是尽我们所能。我们只是遵循着马赫什的箴言:我们要继续下去。

马赫什自己却不只是继续。他做成了一桩成功的生意。他一直在看购物目录,填写优惠券,写信索取详细信息,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业务,找到了可以全套进口的东西,这东西让他踏上了生意和财富的捷径。他把汉堡王连锁店带到了镇上。

这是我未曾料想到的。马赫什以前一直经营着一家奇怪的小店,卖各种铁器、电器、照相机、双筒望远镜和各式各样的小工具。我甚至说不准小镇人会不会吃汉堡王。但他却毫不怀疑。

他说:“他们做过市场调研,决定在非洲大举发展。他们在西海岸一个法国统治的地区设立了地区分公司。那家伙几天前过来了,做了各种测量和估算。他们不只给你送酱汁来,你知道,萨林姆,他们把整个商店都照搬过来!”

他们确实这样做了。几个月后,汽船运来的箱子里装着开店所需的一切:炉子、奶昔机、咖啡机、杯子、盘子、桌子、椅子、定做的柜台、高脚凳、定做的墙镶板——上面有汉堡王的标志。除了这些正经的装置外,还有玩具:汉堡王调味瓶、汉堡王调味番茄酱罐、汉堡王菜单,汉堡王菜单夹,还有各种可爱的广告:“汉堡王,大汉堡、一级棒!”广告上还有各种汉堡的图片。

看了汉堡的图片,我感觉那面包就像嘴唇,白而光滑,而汉堡的碎肉夹心就好像舌头。我和马赫什说了这个比喻,他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决定再也不说对汉堡不敬的话。以前马赫什很喜欢拿这个项目开玩笑,等开店的东西到齐了,他突然变得严肃得要死,仿佛自己也成了汉堡。

马赫什的汉堡店结构很简单,是镇上标准的方盒形房子,水泥结构。马赫什请来本地的意大利建筑商,很快就把原来的货架清理掉,重新布上线,铺上水管,装了一个小吃吧台。吧台非常漂亮,好像是从美国原装进口过来的。汉堡王店的原汁原味确实奏效了。待在汉堡王里面感觉很不错:闻不到街上四处散发的下水道味道,看不到灰尘和垃圾;一进来,看到的东西样样都很现代,比如那些广告招贴等等。马赫什果真做到了。

汉堡王的漂亮装修也影响了舒芭。她变得活跃起来,发挥出她们家族的生意才能。经过她的精心部署,连锁店很快顺利运转起来了。她安排从本地新开的超市购买肉(超市的肉和鸡蛋一样,都是从南非运来的),从一个意大利人那里购买白面包。她还对店里的伙计进行培训,给他们排班。

男仆伊尔德丰斯被从家里调到店里,戴上大厨的帽子,身穿黄色的汉堡王夹克,在柜台工作。马赫什还在伊尔德丰斯的制服上贴上标示牌,上面有他的名字和头衔:“经理”。是用英文写的,这样更增添了派头。马赫什喜欢搞这些小玩意儿,虽然行事随意,但他本能地知道怎样在镇上做生意。他说他给伊尔德丰斯“经理”头衔,目的是为了消除非洲人对这个崭新、豪华的地方的愤恨,同时也为了吸引非洲顾客。他还坚持让伊尔德丰斯每天全权负责几个小时。

不过伊尔德丰斯这人有些奇怪。他喜欢自己的汉堡王制服,也喜爱他的工作。要是马赫什和舒芭在场,没有人比他更勤快、友好、客气。马赫什夫妇都信任伊尔德丰斯,信任他的工作,并为这种信任而自豪,当着伊尔德丰斯的面吹嘘这种信任。可一旦夫妇俩不在场,伊尔德丰斯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表现出很茫然的样子。不是粗鲁,只是茫然。我发现其他地方的非洲雇员也有这种人前人后两张脸的情况。它让你觉得,这些人不管是在多么窗明几净的地方工作,他们的所作所为好像都是给老板看的,他们对工作本身并没有什么兴趣。你会觉得这些人有种奇特的本领:一旦周围没人了,不需要再装给什么人看了,他们的心思就离开了环境、工作和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