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上的博皮普夫人(第4/6页)

毫无缘由地、尽情地大哭了一场,然后如释重负。入睡前她还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他忘啦,他把以前忘啦。”这句无可奈何的话一直在她心头萦绕。

树荫牧场的经理可谓绝对懂行,非常能干。每天清晨,屋子里别的人还睡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起身,骑马出去巡视羊群和营地了。这原是那个严肃稳重的墨西哥老总管的责任,但是特迪总是要亲力亲为才放心。除了忙的时候之外,他一般在八点钟回到牧场,身上充满了草原气息,心情轻松欢快,同奥克塔维亚和麦金太尔太太在中央过道里的小桌上一起吃早饭。

在奥克塔维亚来了以后,又过了几天,特迪让她拿出一条骑马裙,按照适合栎树丛林的要求,剪短了一些。

她充满疑虑地穿上裙子,又按特迪的吩咐绑上一副鹿皮护腿,跨上一匹活蹦乱跳的小马,和他一起去巡视她的产业了。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指给她看——

一群群的母羊、公羊和吃草的羔羊,浸洗槽、剪毛栏、小牧场上野蛮的美利奴公羊、预防夏季干旱的水箱——他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向她汇报着。

她以前熟悉的特迪呢?他性格的另一面,也就是她喜欢的那一面,仍然和从前一样,但她现在只能看到这些。他的热情去哪里了?——

他奋不顾身的求爱,充满幻想的、不切实际的忠诚,让人心痛的哀伤,幼稚可笑的温柔,狂妄的自尊,昔日情绪多变的特迪去了哪里呢?他有敏感的性格,接近艺术家的气质。她知道特迪喜欢追逐时尚和运动,此外还培养了格调高雅的兴趣。他写过文章,搞过绘画,而且可以说是研究过某些艺术。他曾一度把自己的梦想和思想都向她倾诉。但是如今——这个结果她无法回避——

特迪把自己性格的各个方面都对她关上了门,只留下了一面,那就是作为树荫牧场的经理和一个已经原谅了她、忘记了过去的天性快乐的朋友。真是令人奇怪,班尼斯特先生向她介绍产业时就是用的这样的字眼——“整个牧场围着一道坚固的铁丝网。”

“特迪也在自己的周边围起一道坚固的铁丝网。”奥克塔维亚喃喃自语道。

她能理解他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根源是在哈默史密斯家的舞会上。那时,她刚刚决定接受博普雷上校和他的百万产业(这同她的容貌和地位相比,也算不了什么,她是完全配得上的)。特迪一腔热血、不顾一切疯狂地向她求婚,她直直地盯着他,冷若冰霜、直截了当地说:“我再也不想听你这种无聊的废话了。”“你不会再听到了。”特迪嘴角上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如今,特迪心里也围起一道坚固的铁丝网。

在这次巡查中,特迪忽然想起古斯姥姥童谣[70]里有个名叫博皮普的,他马上把这个名字用到奥克塔维亚身上。因为名字相似,职业相同,他对这个绰号自鸣得意,就一直挂在嘴边。牧场上的墨西哥人也开始用这个诨名称呼她。他们发不好“普”字的音,便加了一个音节,正儿八经地称呼她“博皮贝夫人”。这个名字最终流传起来,“树荫牧场”和“博皮普夫人的牧场”这两个名称完全可以说就是一个地方。

从五月到九月的这一漫长炎热的夏季终于来了,牧场上基本没什么活。奥克塔维亚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书本、吊床,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好朋友通通信,重新拿起水彩颜料和画架——

这些东西排遣了闷热的白天。傍晚倒一直是过得很欢畅。特别是和特迪在一起更令人感到快活。夜鹰在周围盘旋,还有猫头鹰受到惊吓飞起。在那洒满月光、微风吹拂的旷野上,她和特迪策马奔驰。墨西哥人有时拿着吉他从棚屋里出来,唱着听不懂的让人伤心的歌。还有在凉风习习的游廊里,与特迪娓娓长谈,还有特迪和麦金太尔太太之间没完没了的斗嘴斗智。麦金太尔太太作为苏格兰人本身具有的机敏,往往弥补了她所欠缺的幽默,最终她也不会吃亏。

随后是一个接一个的温暖、乏味、芳香的傍晚,这些晚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按理说应该可以使斯特雷方翻过不管什么样子的铁丝网去找克萝伊[71],或者可以让丘比特亲自拿起套索,在那些情意绵绵的牧场上捕捉猎物,但是特迪还是围着他的密密的铁丝网。

七月里的一个傍晚,博皮普太太和牧场经理在东头游廊里坐着纳凉。特迪一遍又一遍地预测着秋季羊毛能不能卖到两毛四分钱一磅,该说的都说完了,末了,他无声地笼罩在他那哈瓦那雪茄醉人的烟雾里。只有傻乎乎的女人,才没有老早就发现,他的工资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送到了卖进口雪茄的烟店里。

“特迪,”奥克塔维亚突然尖锐地问道,“你在这牧场上到底是图了什么呢?”

“每月一百美元的工资,”特迪马上回答,“外加膳宿。”

“我真想辞了你。”

“不可能。”特迪咧着嘴笑着说。

“为什么?”奥克塔维亚不饶人地追问。

“契约有规定。做生意要按照一切没有过期的契约。我的契约订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二点钟。到那时,你可以半夜里起来辞退我。如果到时候你不辞退我,我就有权利和你打官司。”奥克塔维亚好像正在考虑如何诉诸法律程序。

“不过,”特迪高兴地说,“不管怎么样,我早就想辞职不干了。”

奥克塔维亚的摇椅停住了。她敢肯定摇椅下面有蜈蚣;还有印第安人;还有广阔、孤寂、荒凉、空虚的旷野;全都围在严严的铁丝网里。

她拥有范德雷塞家族的高贵自尊,但也拥有范德雷塞家族的古道热肠。她一定要弄清楚特迪是不是真的把她忘了。

“哦,特迪,好吧,”她装做很有礼貌的样子,“这里很冷清。你肯定是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回到马球、龙虾、剧院和舞会中去了。”

“我一向不喜欢舞会。”特迪老老实实地说。

“特迪,你老啦,记性也不行了。谁不知道你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次舞会,除非同另一个舞会冲突,你可没有分身术。还有,你和同一个舞伴跳得太多,很不礼貌。让我想想是谁呀,就是福布斯家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梅布尔,对吧?”

“不是,她叫阿黛尔。梅布尔是瘦胳臂的那一个。我跟阿黛尔的交谈只是在精神层面上。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十四行诗,还有魏尔兰[72]。那时,我还想从诗才之泉铺设一条水管呢。”

“在哈默史密斯家的舞会上,”奥克塔维亚不让他岔开话题,“你跟她总共跳了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