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6页)

第二天早晨,秘书们发现公爵大人——我们现在必须这样称呼他——在凌乱的床上熟睡。房间一片狼藉,他的冠冕滚落到地面上,长袍和袜带被揉成一团扔在椅子上。桌上堆满了纸张。前一个晚上奥兰多确实很劳累,所以一开始谁也没有觉得怎样。但到了下午,他还没醒,于是,仆人请来了医生。过去应对这种情况的所有疗法,膏药啊、荨麻啊、催吐剂啊等等都用上了,但全都不见效果。奥兰多依然酣睡不醒。这时他的秘书才想起应该翻查一下桌面的纸张。他们发现,纸张上写满了诗句,且频频提到一棵大橡树,但字迹大都非常潦草。此外,还有各种的政府文书和私人文件,涉及他在英格兰的庄园的管理问题。不过最后,他们看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那是一份婚约,一份由奥兰多和罗西娜·佩皮塔起草、签署和经人公证过的婚约。他们的奥兰多大人是位拥有嘉德骑士勋衔的公爵,而这位罗西娜·佩皮塔女士只是个身世不明的舞女,据说父亲是吉普赛人,母亲是加拉塔桥下卖废铁的小贩。秘书们面面相觑,惊愕万分。但奥兰多仍在沉睡。他们日夜守着他。他呼吸均匀,双颊红润,但除此之外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为了唤醒他,他们试遍了一切科学方法和手段。但他却依然沉睡着。

在他昏睡的第七天(5月10日,星期四),土耳其人揭竿而起,打响了推翻苏丹统治的第一枪。布里格中尉早已觉察到这场动乱的最初征兆。这是一场恐怖血腥的暴动。土耳其人放火焚城,凡落在他们手中的外国人,或死于剑下,或遭受笞刑。一些英国人逃掉了;但正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英国大使馆的绅士们誓死保卫他们的红锦盒,迫不得已时,他们宁愿吞下整串钥匙,也不愿让它们落到异教徒手中。暴徒冲进奥兰多的房间,见他四肢僵直地躺在床上,毫无生命气息,就没有碰他,只是抢走了他的冠冕和嘉德长袍。

这里,我们的记述又陷入了迷雾之中。我们几乎都要从心里大喊出来:让它再模糊一点吧!再模糊些,模糊到我们根本无法穿透这重重迷雾,无法弄清事情!那么我们就可以为我们的作品画上句号!就可以干脆说奥兰多死了,下葬了,免得读者左思右想。但是此时,唉,三位守在笔者墨水瓶旁的神祗,“真实”、“正直”和“诚实”厉声喊道“不行!”他们把银号举到唇边一起吹响,要求:“真相!”他们再次呼喊“真相!”,并第三次齐鸣“真相!真相!只要真相!”

这时——感谢上天给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仿佛有一股无比柔和、神圣的西风把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三个身影。第一位是我们的“纯洁女神”,她的额上系了一条洁白无比的羊羔毛头带,长发如一泻而下的白雪,手持一根纯白鹅毛笔。步态庄重地跟在她后面的是“贞洁女神”,她头戴冰凌王冠,状如燃烧未尽的塔楼;其眼如星,其指如冰,只要被她稍微碰到一下,就会马上冻彻肌骨。紧随其后的是三姊妹中最柔弱又最美丽的“谦恭女神”,她躲在两位端庄姐姐的身影里,只露出细长的脸庞,宛如夜空中镰刀状的新月,半掩于云雾之中。她们走向房间中央;在那里,奥兰多依然沉睡着。我们的“纯洁女神”仪态迷人而威严,她第一个说话:

“我是这沉睡着的小鹿的守护神;我珍爱皑皑白雪、冉冉明月和熠熠银海。我用袍子遮盖有斑点的鸡蛋和深色斑纹的贝壳;我遮盖罪恶和贫穷。我的面纱笼罩一切脆弱、阴暗和可疑之物。因此,不要说话,不要揭露。宽恕啊,宽恕!”

这时号声吹响。

“纯洁走开!纯洁滚开!”

接着,我们的“贞洁女神”说道:

“凡我触碰者,都结为冰;凡我扫视者,都化为石。我让星子不再闪烁,海浪不再翻滚。我栖居在阿尔卑斯山最高峰。我行走时,秀发如闪电。我目光所及之处,万物凋零。与其让奥兰多醒来,不如让他筋骨冻彻为冰。宽恕啊,宽恕!”

号声再次吹响。

“贞洁走开!贞洁滚开!”

到我们的“谦恭女神”说话了。她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到。

“我就是男人称为‘谦恭’的女子。我是处女,永远都是处女。我不喜欢硕果累累的田地和丰饶的葡萄园。我厌恶繁殖。果树发芽和畜群繁殖的时候,我都会逃走,我都会跑开,跑到斗篷都掉落了。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宽恕啊!宽恕!”

号声再次吹响。

“谦恭走开!谦恭滚开!”

这时,三姐妹哀伤不已地手牵手,慢慢地舞蹈了起来,在摇曳的面纱之下,她们边走边唱:

“真相呀,别走出你可怕的洞穴。藏得更深一些吧,可怕的真相。因为有些情最好不闻不问,你却要将它们通通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你揭露羞耻,你照彻黑暗。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

她们似乎要用她们的百褶长袍盖住奥兰多。与此同时,号声继续吹响:

“真相,真相,只要真实。”

听到这,三姐妹试图用面纱捂住小号,让它们出不了声。但这纯属徒劳,反招所有号角都齐鸣了起来:

“可怕的三姐妹,滚开!”

三姐妹发狂似地齐声嚎啕,继续不停地旋转,不停地上下掀动面纱。

“世界变了!男人抛弃我们,女人憎恶我们。我们走,我们走。(‘纯洁’说)我去鸡窝;(‘贞洁’说)我去仍未被玷污的萨里郡高地;(‘谦恭’说)我去有常春藤和窗帘遮蔽着的舒适角落。”

“因为那里,不像这里(三姐妹手拉着手齐声说道,并绝望地向着躺在床上的奥兰多作告别状),在安乐窝和闺房、办公室和法庭里,仍有爱我们、尊重我们的处女和市民、律师和医生、禁止和否定之人、莫名其妙地敬畏和颂扬的人、为数尚多(感谢上帝)的体面人家、宁可视而不见和不闻不问的人、喜欢阴暗的人,还有理性地崇拜我们的人。因为我们给予他们财富、成功、舒适和安逸。我们要离开这里,到他们那里去。走吧,姐妹们,走!这里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她们将百褶长袍举过头挥舞着,好像要挡住什么她们不想看到的东西,然后匆匆离开并关上了身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