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艳惊伊尔城[1]

这雕像如同真人一样,但愿它仁慈而善良。

——吕西安[2]:《说谎者》第十九章

我从加尼古山[3]最后一道山坡上走下来,虽然时已夕阳西沉,却仍能清晰可见远处平原上伊尔小城的屋舍。那小城正是我要去的目的地。

“您该知道,您一定知道德·佩莱赫拉德先生住在城里什么地方吧?”我向前一天就开始给我担任向导的那个加泰罗尼亚[4]人这么问道。

“当然知道啰!” 他高声宣称道,“我熟悉他的家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一样。如果不是现在快天黑了,我一定可以指给您看。那是全伊尔城最漂亮的房子。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很富有,他给自己儿子找的亲家比他更富有。”

“婚礼快要举行了吧?”我问他。

“很快!婚礼上奏乐的提琴师大概都已雇好了。也许就在今晚举行,也许是明天,后天,这可说不准!婚礼的地点是在普伊加里,因为这位少爷娶的是普伊加里小姐,这桩婚姻门当户对,真够美满!”

我的朋友P先生介绍我去认识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告诉我说,此公乃一位学识渊博而又平易近人的考古学家,一定会乐于领我去参观方圆四十公里以内的古代遗迹,因此,我一直打算请他带我参观伊尔的附近地区,据我所知,此地区有许多古代与中世纪的历史建筑。如今我初闻他家即将举办婚礼,看来我的如意算盘会被打乱。

我心想,“人家操办喜事,我此去岂非平添打扰?”可是P先生已经通知说我即将来到,主人家正在等着我呢,我非去不可。

我与向导已经到了平原上,他对我这样说:

“先生,咱们打个赌,赌一支雪茄烟,看我能不能猜出您去德·佩莱赫拉德家要干什么?”

“这个嘛,倒并不难猜,”我边回答边递给他一支雪茄,“太阳已经西沉,我们已经在加尼古山里走了二十公里,现在去他们家最紧要的事当然就是吃晚餐啰。”

“这话不错,可明天干什么呢?……得啦,我敢说您到伊尔来是为了参观那尊神像的,对吗?从我看见您在塞拉波纳[5]临摹圣像,就猜出来了。”

“神像!什么神像呀?”向导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您在佩皮尼昂的时候没有听说德·佩莱赫拉德先生怎么在地里挖出了一尊神像吗?”

“您说的是一尊用黏土烧制的雕塑,是吗?”

“不是。是铜铸的,那么多铜,可值钱啦。其重量足比得上教堂里的一口大钟,在地里埋藏得很深,我们是在一株橄榄树下发现的。”

“这么说来,挖掘的时候您在场啰?”

“是的,先生。半个月以前,德·佩莱赫拉德老爷叫我同约翰·科尔两个人把一株老橄榄树连根刨掉,您知道,去年冬天非常寒冷,这株树被冻死了。我们这么挖着挖着,科尔一镐镐挖下去,忽然我听见哐当一声……就像撞在一口钟上。‘这是什么呀?’我问道。我们继续挖着挖着,忽然里面露出一只黑颜色的手,就像死人的手从地里伸出来了一样。我呀,这可把我吓坏了。我赶紧跑去找老爷,对他说:‘东家,那橄榄树下有死人,得赶快请神父来。’老爷问我:‘什么死人呀?’他跟我来到现场,一见那只黑手,便大叫一声,‘一件古物,一件古物呀!’见他这么惊喜,你真以为他是发现了一件奇珍异宝呢。于是,他亲自挖了起来,手与镐同时并用,其劲头,比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的力量还要大。”

“你们最后挖出什么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色女人雕像,说句不敬的话,全身几乎一丝不挂,先生,完全是铜铸的,据德·佩莱赫拉德老爷说,这是异教徒时代的神像……可能是查理曼大帝[6]时代的!”

“我知道是什么了……这是某个被毁的修道院里的铜制圣母像。”

“圣母像!说得倒好!如果真是圣母像,我早就认出来了。告诉您吧,那是一尊神像,从它的神气就看得出来。她那双大大的白色眼睛死死盯住你,简直就是在审视,是的,谁看着她,谁都会不好意思,会把眼睛垂下来。”

“她有白色的眼睛?一定是嵌在青铜上。也许这是一尊罗马时代的雕塑。”

“罗马!对了,德·佩莱赫拉德老爷说那是个罗马女人。啊,我看出来了,您和老爷一样,也是一位学者。”

“雕塑完整吗?保存得好吗?”

“啊,先生,完好无缺。比放在市政府里那尊路易-菲力普的彩色石膏半身像更漂亮、更精致。尽管如此,这尊雕塑的面孔使我不舒服,她显得很凶恶……的确如此。”

“凶恶!她对你怎么凶恶了?”

“确切地说,倒不是对我。不过,您听下去就会明白了。当时,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抬了起来,德·佩莱赫拉德老爷这位老好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帮着拽绳子!用了九牛二虎的劲,我们把她竖立直了。我去捡块瓦片想把她垫稳当,没想到哗啦一声,她整个身躯仰天倒了下来。我喊了一声‘当心底下’,但为时已晚,约翰·科尔没有来得及把腿抽回来……”

“他受伤了吗?”

“可怜他那条腿,就像葡萄架一样当场折断了。哎呀真惨!我一见就火冒三丈,真想用镐把那雕像砸个稀巴烂,但德·佩莱赫拉德老爷拦住了我。他给了科尔一些钱。出事后至今半个月,科尔仍躺在床上,医生说他这条腿永远报废了。真可惜,他从前是我们当中跑得最快的人,而且,他的网球也打得很好,仅次于我们的少东家。科尔受伤使得阿尔封斯·德·佩莱赫拉德少爷心情很不好,因为科尔一直是陪他练球的练手,他们打球的时候,球一来一往从不落地,啪!啪!真是好看极了。”

这么谈着谈着,我们进了伊尔城,很快我就见到德·佩莱赫拉德老爷了。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矮老头,假发上扑了粉,鼻子通红,神情快活而略带幽默诙谐。他没有拆开P先生的介绍信,便把我带到一桌筵席前,请我入座,还介绍我认识他的夫人与公子,说我是位出色的考古学家,能够使得由于历史学者的疏忽而被遗忘的鲁西戎地区[7]重新引起世人的关注。

我的胃口很好,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山区的清新空气更能增加人的食欲了。我边品味美食,边观察我的主人一家。刚才我对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已经略加描述,现在还得补充一句,他很活跃敏捷,又是说,又是吃,还不时站起来跑到藏书室里给我拿书,让我看他收藏的一些版画,同时又给我酙酒,就这么忙乎着,一连几分钟也静不下来。他的夫人体态稍胖,就像大多数四十岁出头的加泰罗尼亚妇女一样。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典型的外省女人,一心只扑在家务上。虽然晚餐很丰盛,足够六个人享用,但她仍然不断跑到厨房去,还叫人宰鸽子,烤玉米蛋糕,还打开好多罐蜜饯果酱。不一会儿,餐桌上便摆满了盘碟与瓶罐。如果把端到我面前的食物都尝一点,我肯定会胀死不可。但每当我谢绝一道菜时,他们都要一再表示歉意,怕我在伊尔过得不满意。他们想来,外省的物质品类如此匮乏,而巴黎人的口味又实在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