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一切都准备就绪,大清早大家都上了船,但双桅船要等到有晚风的时候才起航。在等待的时候,上校和小姐正在加恩比埃尔大道上散步,船主突然走过来,要求上校允许他顺便搭载一个亲戚,是他大儿子教父的一个外甥,此人有急事要赶回科西嘉,一时又找不到其他的船。

“他是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船主马泰补充说,“是军人,禁卫军步兵军官。如果那一位[1]还在皇位上的话,他早就晋升为上校了。”

“既然是军人,”上校说道,他正准备往下讲“我同意他来跟我们做伴”,莉狄娅小姐已抢先用英语表态了:

“一个步兵军官!”其父是在骑兵中服役的,她自然对其他兵种不屑一顾,“这样的人很可能毫无教养,他肯定会晕船,会把我们渡海的乐趣全都破坏了!”

她讲的是英语,船主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从她樱桃小嘴的一撅,也不难猜出她的意思。于是,便赶快将他这位亲戚大大夸赞一番,最后,还保证他是个有教养的青年,出身于班长世家,绝不会打扰上校先生,因为他会被安置在船上偏僻的一角。

在科西嘉,居然还有班长一职世袭传承的家庭,这使上校父女颇感奇怪。但他们既然真的相信了那个人是兵营中的步兵班长,便以为此人一定很穷,船主是大发慈悲才决定捎他一程。如果他是位军官,你就不得不跟他周旋应酬,可是对一个班长,你就用不着拘礼了,只要他手下的那一班人,不是荷枪实弹地将你押到什么鬼地方去,那他便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您那位亲戚晕船吗?”莉狄娅小姐直率地问道。

“他从不晕船。小姐,不论在陆地或在海上,他都结实得像岩石。”

“行!您可以让他上船。”她说。

“您可以让他上船。”上校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句,说完,父女二人又继续散步去了。

傍晚五点钟左右,船主来接他们上船。到了码头,他们看见船主的舢板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着蓝色的外套,纽扣一直扣到下巴,脸晒得呈棕色,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炯炯有神,看样子是个爽直而聪明的人。从他侧身而立的姿势与两撇卷曲的小胡子来看,一眼便知是个军人,因为那个时代留胡子的风气尚未流行,而国民卫队军人的姿态习惯也尚未被人普遍模仿。

那青年一见上校,就脱帽致意,举止从容,措辞恰当地向他表示感谢。

“我很高兴能帮你的忙,小老弟。”上校友好地点点头对他说。

说着,上校便登上了舢板。

“您的这位英国雇主倒是挺当仁不让的。”年轻人低声用意大利语对船主说。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方,两边嘴角往下撇。年轻人懂得这个手语,知道它的意思是说,这个英国佬懂得意大利语,而且他是个怪物。年轻人笑了笑,用手点了点额头表示回答,似乎是说,所有英国人的脑子都有点毛病,然后,他在船主的身旁坐下,仔细打量那位美丽的女性旅伴,但并没有放肆的神情。

“这些法国军人都很有风度,”上校用英语对女儿说,“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晋升为军官。”

接着,他用法语对年轻人说:

“小老弟,您是哪个部队的?”

年轻人用臂肘碰了碰他的表亲,忍笑回答说,他原属禁卫军中的步兵,最近刚从第七步兵营退役。

“您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您还很年轻嘛。”

“对不起,上校,那是我参加过的唯一一次战役。”

“那一仗可抵得上两仗啊。”上校说。

年轻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

“爸爸,问问他科西嘉人喜不喜欢他们的拿破仑。”莉狄娅小姐用英语对父亲说。

上校还没有来得及给年轻人译成法语,他便径直以英语来回答了,虽然法国口音很重,但说得相当标准。

“您知道,小姐,任何人在自己的故乡都当不上圣人。虽然我们科西嘉人跟拿破仑是同乡,但崇拜他的程度也许还不如法国本土人。至于我,尽管我的家族与他的家族过去有世仇,我却喜欢他,钦佩他。”

“您会说英语!”上校惊呼起来。

“说得很差,您可以听得出来。”

莉狄娅小姐虽然对这青年随随便便的口吻颇有不快,但一想到小小一个班长居然跟一位皇帝有世仇,便不禁一笑。科西嘉此地之古怪由此可见一斑。她打算把这一点写进她的日记。

“也许您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道。

“没有,上校。我的英语是在法国学的,是跟贵国的一个俘虏学的。”接着,年轻人转向莉狄娅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您刚从意大利回来。小姐,那您一定会说一口地道的托斯卡纳语[2],我担心您听不大懂我们科西嘉的方言。”

“小姐能听懂意大利任何方言,她对语言很有天赋,比我强多了。”上校说。

“我们科西嘉民歌里,有这么两句歌词,是牧童对牧女唱的,不知小姐是否能听懂?”

即使我进入了神圣的神圣天堂,

如果你不在,我也会退出那个地方。

莉狄娅小姐听懂了,觉得对方引用这歌词颇有大胆之嫌,特别是他念词时的那种目光,不禁脸一红,用意大利语答道:“我懂。”

“这次您回乡是否有六个月的长假?”上校问。

“不,上校,我是半饷遣返[3],大概是因为参加过滑铁卢战役,而且,又是拿破仑的同乡。我这次回乡,正像歌谣中所唱的,希望渺茫,钱囊空荡。”

说罢,他仰望天空,叹了一口气。

上校将手伸进口袋,用手掂量着一块金币,想找出一句恰当的话来,以便把金币塞进这个倒运的宿敌手里。

“我也如此,”他以豁达轻松的口气说,“我也是半薪退役。不过,您的半饷也许不够抽烟。拿着,班长。”

他试图把金币塞进年轻人的手里,那手扶在船舷上,一直没有张开。

科西嘉青年脸一红,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正待发作,脸部表情却突然一变,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握着那枚金币,惊愕得不知所措。

“上校先生,”年轻人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请允许我奉劝阁下两点,第一,千万不要送钱给科西嘉人,我那些老乡会很不客气地把钱朝您脸上扔回来。第二,不要用别人不稀罕的头衔去称呼对方。您称呼我为班长,可我是中尉。当然,这两个称呼差别不大,但是……”

“中尉,”托马斯爵士不禁叫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告诉我说您是班长,令尊大人以及您历代家族里的人都是班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