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听了此话,年轻人身子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爽朗开怀,把船主和两个水手都逗乐了。

“对不起,上校,”末了,年轻人说,“这纯属误会,我终于弄明白了。的确,我的家族有幸,历史上曾经出过几个班长,但我们科西嘉的班长,从来没有正式的军衔。大约是在公元一千一百年,有一些村镇起来造反,反抗山区贵族专制残暴的统治,推选出了几位首领,称之为‘班长’。在我们科西嘉岛上,凡是祖先曾经为民请命、伸张正义的家族,都享有无上光荣。”

“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真是抱歉之至。既然您明白我的误会事出有因,希望您多多包涵原谅。”

说罢,他向年轻人伸出了手。

“上校,我年少气盛,咎由自取。”科西嘉青年一边笑,一边热烈地紧握着英国佬的手说,“我一点也不怨您,既然我的朋友马泰没有把我的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那就允许我来自我介绍,我名叫奥索·德拉·雷比亚,是退伍的中尉。看你们带了两条漂亮的猎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两位是到科西嘉来打猎的。我非常乐于陪两位去看看我们的林莽与群山……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了的话。”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这时,舢板已靠近双桅船的一侧。中尉扶着莉狄娅小姐上了船,又帮助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上校还一直对自己闹出的那场误会心存歉意,不知如何才能使一个有悠久家世的人士原谅自己,便急不可待地未征求自家千金小姐的同意,径自邀请中尉共进晚餐,同时又一再表示歉意,一再握手言欢。莉狄娅小姐对此当然有所不悦,柳眉微微一皱,但她弄明白了班长是怎样一种人,终究也不是一件坏事。何况,这位客人并不叫她讨厌,她甚至觉得此人还有点贵族味,只不过太坦直、太嘻嘻哈哈,不像小说戏文里的男主人公。

“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端起一杯马德拉[4]葡萄酒,以英国的方式向客人敬酒说,“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您的同乡,都是属于声名赫赫的狙击步兵团的。”

“不错,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战死在西班牙了。”年轻的中尉神情肃穆地说。

“我永远也忘不了维多利亚[5]战役中一个科西嘉营的作为,”上校接着说,“我实在是忘不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胸脯又继续说下去,“整整一天,他们都躲在园子里、篱笆后进行狙击,打死了我们很多弟兄与马匹。他们决定撤退时,便集合在一起,飞快地跑掉了。我们本想到了平原地带好好回敬他们一下,可是,那些家伙……对不起,中尉,我是说,那些好汉,却列成了方阵,我们怎么也攻不破。那方阵的中央,我至今还历历在目,有一位军官骑着一匹小马,待在鹰旗旁边抽雪茄,悠悠闲闲的,就像在咖啡馆。他们的军乐队还不时奏起曲子,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派出两支骑兵直冲过去……怎么也没有想到!不仅冲不进方阵,反倒被反弹出来朝斜向折挫,结果是一片溃散,好些马匹只剩下了空鞍……而对方那可恶的军乐队仍在奏个不停!当笼罩着敌军的硝烟散开时,我又看见那个军官仍站在鹰旗旁抽着雪茄。盛怒之下,我便亲自率领队伍做最后一次冲锋。敌军的枪管因过热而不能再射击了,他们便排成六行,上了刺刀直指我军马队,宛如一道铜墙铁壁。我振臂高呼,激励部下,自己也策马向前逼进,但见我说的那位军官总算拿下了嘴上的雪茄,向他的一部下指了指我,好像说了一声:‘瞄准那个白毛打!’我当时正戴着有白色翎毛的军帽。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因为一颗子弹正射中了我的胸脯。哎呀,德拉·雷比亚中尉,那一营兵真是了不起,称得上是第十八轻步兵团中的精锐,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全营都是科西嘉人。”

“是的,”奥索说,他听上校叙述这段故事,听得眼睛都发亮了,“他们掩护大队人马撤退,也没有仓皇丢掉自己的鹰旗,但全营三分之二的弟兄都在维多利亚平原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也许您知道统率这个营的那个军官的名字吧?”

“就是家父。他当时是第十八轻步兵营的少校,因为在那次壮烈一仗中指挥有功,后来晋升为上校。”

“原来就是令尊!我的天呐,他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我很想再见见他,我保证一定还能认出他。他还健在吧?”

“不在了,上校。”年轻人回答时,脸色略显苍白。

“他参加了滑铁卢战役吗?”

“参加了,上校,可惜他没有战死在沙场的福气……而是两年前在科西嘉去世了……天哪!瞧这海景有多美,我没有看见地中海足有十年了。”

接着,他转向莉狄娅说:“小姐,您不觉得地中海要比大西洋更美吗?”

“我觉得地中海太蓝了……波涛也不那么雄伟。”

“小姐,您是喜欢粗犷雄浑的美?由此,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科西嘉。”

“小女只喜欢一切与众不同的东西,”上校说,“所以她并不那么喜欢意大利。”

“在意大利之中,我只熟知比萨[6]这个地方,我在那儿念过中学,”奥索说,“我一回想起当地的墓园、圆顶大教堂、斜塔,便不禁悠然神往,尤其是那墓园[7],您记得奥加涅画的那幅《死神图》吗?……那幅画使我过目不忘,印象极为深刻,至今也许还能凭记忆把它摹画出来。”

莉狄娅小姐唯恐中尉又来一大篇赞美之词,她打了一个呵欠说道:“那幅画的确很美。父亲,很抱歉,我有点头疼,想回房休息。”

她亲了亲父亲的额头,端庄大方地向奥索点了点头,就回舱去了。两位男士便大谈起滑铁卢之战与狩猎之乐。

两人发现,过去互相对垒,甚至还互相射击过,反倒使他们有了不打不相识的投缘感。他们对拿破仑、惠灵顿与布律赫[8]逐一加以评点之后,又大谈打猎,谈打麋鹿、打野猪、打岩羊等等。终于,夜深了,最后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也喝得精光,上校才握手告别了中尉,祝他晚安,还说他们的友谊虽开始得如此可笑,但希望能继续发展下去。说罢二人分手,各自回舱就寝。

[1]指拿破仑,1815年滑铁卢战败后,他被迫下台,从此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2]托斯卡纳乃意大利的心脏地区,此地区的语言被认为是意大利的标准语。

[3]拿破仑滑铁卢之战惨败退位后,波旁王朝复辟,原拿破仑帝国军队中的军官全部领半饷被解职遣返。

[4]马德拉乃大西洋上葡属一小岛,以产葡萄美酒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