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这些甚有意思的讯息,大大改变了莉狄娅小姐对德拉·雷比亚中尉的看法与心态。从这时开始,他成为了那位充满浪漫遐想的英国姑娘心目里的英雄偶像。他那种对一切满不在乎的神气,口无遮拦、嘻嘻哈哈的语调,本来使她有点不以为然,现在倒成为了他难能可贵的优点,因为这表明此人内心坚毅刚强,外表不露声色,别人是难以看出其内心感情的。她觉得,奥索颇有菲埃斯克[7]族人之风,放浪形骸而胸怀大志。虽然杀几个坏蛋与解救国家无法相比,但报仇雪耻干得漂亮亦不失为一桩美事。况且,女人爱的是英雄而不是政治人物。经过这样的心路历程后,内维尔小姐才发现年轻的中尉原来眼睛大大的,牙齿整齐洁白,身材挺拔,举止甚有教养,且不失上流社会的风度。在第二天,她便好几次主动去和他聊天,并觉得他讲得很有意思。她还询问了很多有关他家乡的事,中尉有问必答。他从小就离开了科西嘉,起先是去念中学,后来入了军校,但故乡在他心目里始终是个充满诗意的地方。一谈起故乡的群山与林莽,以及居民的奇风异俗,他便兴高采烈。可以理解,他在叙述中不止一次提到了复仇这个字眼,因为只要谈到科西嘉人,便不可能不对他们这种尽人皆知的习俗不置可否。大体上说来,奥索对自己同胞这种冤冤相报、恶性循环的仇杀,是持谴责态度的,这使莉狄娅小姐颇感奇怪。在奥索看来,农民之间这种打打杀杀倒是可以谅解,说家族仇杀其实就是穷人之间的一种决斗。

他是这样说的:“的的确确,互相暗杀之前必须先按规矩向对方提出挑战——‘当心你的小命,我盯上啦’,设套暗算之前,双方必须如此郑重其事地警告对手。”接着奥索又说,“在我们家乡,仇杀暗算的凶案层出不穷,比哪儿都多,但没有一桩是出自卑鄙的动机。的确,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杀人犯,但他们绝没有一个是贼。”

当他提到复仇与谋杀之类的字眼时,莉狄娅小姐总是关注地盯着他,但并没有发现他脸上流露出任何激动的痕迹。既然她已经认准中尉有不动声色之定力,别人自是看不透他的内心状态的,当然,只有自己的这双慧眼除外,因此,她深信不疑,等不了多久,他父亲雷比亚上校的在天之灵,就可以得到大仇已报的慰藉。

船行快速,科西嘉海岸已然在望。虽然莉狄娅小姐对岸上的地点完全陌生,船主仍然向她一一指点介绍,使她觉得知其名亦不失为一种乐趣。观风景而不知其名是最败兴不过的事了。有时,英国上校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岛民,身穿棕色长袍,背着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在莉狄娅小姐看来,这种山民不是强盗便是去为父报仇的儿子。但奥索却断言,那只是附近村镇的良民百姓出门办事而已,身上背着枪并非要大开杀戒,只是抖抖威风,追求时髦,如同一个花花公子出门必带一根漂亮的手杖。以武器而论,虽然长枪不及匕首那么雅致而富有诗意,但在莉狄娅小姐看来,对男人而言,枪要比手杖更为优雅。她还记得拜伦爵士笔下的英雄都死于子弹,而非古色古香的匕首。

海上航行三日,船终于到达桑吉奈尔群岛[8],眼前,阿雅克修湾壮丽的全景历历在目。有人将它与那不勒斯湾相比,实为有理。当双桅船缓缓驶入港口时,正有一处丛林着火,烟雾笼罩了季拉托锋[9],令人不禁联想起维苏威火山[10],更增阿雅克修湾酷似那不勒斯湾之感。但如果要两者完全相像,只要再有一支阿提拉[11]的大军到那不勒斯郊区扫荡一圈就行了,因为阿雅克修的周围一片荒凉,渺无人迹。在那不勒斯,从卡斯特拉玛尔直到米塞纳角,到处是工厂林立,好不壮观,而阿雅克修湾的周围,只见黑压压的丛林,其背后则是一片光山秃岭。既无一座别墅,也无一所民房。城市周围的高岗上,有若干稀疏的白色建筑点缀于绿丛之中,那都是亡人的灵堂与家族墓地,景色虽美,但呈现出来一股肃杀凄凉之气。

城市的外观,尤其是在当时那个季节,更增添了郊区的荒凉感。大街小巷,冷冷清清,空旷寂寥,只见几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而且老是那几个。除了寥寥几个进城购物的农妇外,不见任何其他妇女。这里,可不像意大利其他城市那样欢声笑语处处可闻。偶尔,在街道的树荫底下,有十几个武装的乡民在赌纸牌或围观。他们既不叫喊,也不争吵。赌得紧张的时候,便响起手枪声,那通常是威吓的前奏。科西嘉人天生沉默寡言,沉稳肃穆。傍晚,有几个人出来乘凉,但在林荫大道上散步的几乎全是外地人。岛上的居民则总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口,像老鹰蹲在自己的巢边一样,时刻防备着敌人。

[1]桑皮埃罗是科西嘉十六世纪的民族英雄,起义失败后,其妻为营救丈夫,私自与敌人谈判,桑皮埃罗怒而杀之,其妻弟维托罗为姐报仇,又设埋兵杀桑皮埃罗,在科西嘉,维托罗乃叛徒之同义词。

[2]按照科西嘉的风俗,一个男子死后,特别是被人暗杀之后,遗体停放在桌子上,本家族的妇女聚在周围,当着众多亲友用科西嘉方言,即席编唱悼念的挽歌,如果没有本族妇女,死者的女友甚至与死者毫无关系的女子亦可,只要有编词唱曲的才能就行。有时,妇女们轮流编唱,更常见的是由死者的妻子或女儿单独编唱,均被称为“挽歌女”,她们所编唱的挽歌,在科西嘉东岸被称为“沃采罗”,在西岸则为“巴拉塔”。——作者原注

[3]“兰贝科”(Rimbeccare),意大利文,其意为:摈拒、反驳、挡回。在科西嘉方言中,其意则为:当众斥责,比如对被暗害者的儿子说不报杀父大仇,就是给他一个“兰贝科”。实际上,“兰贝科”就是催促人去报仇雪恨,故在意大利统治期间,凡给人“兰贝科”者,法律皆要严惩。——作者原注

[4]瓦尼娜·德·奥纳诺,即前文所提说的十六世纪科西嘉民族英雄桑皮埃罗的妻子,她因欲营救其夫而与敌方打交道,被其夫所杀。

[5]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男主人公,因猜疑与嫉妒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6]在科西嘉的方言中,三“S”是指“步枪”(schiopetto)、“匕首”(stiletto)与“逃亡”(strada)。——作者原注

[7]菲埃斯克,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意大利著名的名门望族,曾产生过众多的权势强人,长期称霸于热那亚,其中的一位曾胸怀大志,密谋推翻暴君,解放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