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的时钟(第4/5页)

迪士尼钟旁边的台钟也勾起了我的怀旧情结。

那是一座粉色的长方形台钟,但装在罩子里的并不是刻度盘,而是三块标有数字的薄木板。

这是所谓的“哗啦钟”。

右边的薄木板是每分钟翻一页,中间的是十分钟翻一页,左边的是一小时翻一页。工作原理跟车站、机场当年用的时刻显示牌一样。说得绕一点,就是“数码钟”。刚上市的时候,大家还觉得它和指针钟不同,是划时代的新产品。谁知没过多久,它就被货真价实的数码钟取代了。

上高中时,我的房间里就放着一个被父亲淘汰的哗啦钟。

买房子的代价,是父亲的通勤时间变成了单程两小时。他通常比母亲更早起,于是卧室里配了两个闹钟,一人一个。后来,父亲换了工作单位,用不着闹钟了。而我那段时间特别贪睡,母亲老埋怨我:“我叫你好多遍,你就是不起来!”所以闹钟就归我了。哦,看来手表并不是父亲传给我的第一个“钟表”。

“那个台钟也很有味道,是哗啦钟吧?”

“啊,您说那个翻页钟啊。那是我老婆用过的钟。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钟了,可她一直不肯换。其实那个钟还可以动。”

老板大概把收藏的钟当成了家庭相簿。恐怕只有钟表店老板才能拥有如此奢侈的相簿。

忽然,我想通了一件事。

我没什么“和父亲一起出门”的记忆,是因为我家的相簿里很少有我们跟父亲一起拍的照片。不少才怪呢——因为父亲总是负责拍照的人。

“那个是不是纪念外孙生日的钟?”

在“古董陈列区”里,有一个比较新的闹钟,上面印着《美少女战士》中的人物。我女儿小时候也让我买过类似的钟。明年春天,女儿就要结婚了。

我以为自己猜对了,老板却没有吭声。他正忙着用手按式除尘器清理手表中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灰尘。

“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

老板这才停下手来回答:“不,那也是我女儿的。”

如果他婚后不久就有了女儿,那她应该也有五十多岁了。没人规定大人不能用小孩的钟,可……

老板按着除尘器的气囊,往手表上吹气。每一股气流,都像他的叹息。

“我女儿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妈妈生她的时候拖得太久,久到她的大脑都缺氧了。所以……留下了后遗症,智力有点缺陷。”

我故作愚钝,试图赶跑突然变得凝重的空气。

“那这个钟纪念的是什么日子?”

钟的指针停在八点三十七分的位置。成人礼?不对,应该不是成人礼。《美少女战士》是我女儿快上小学那会儿放的动画片,所以这钟肯定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

老板隔着单片眼镜俯视父亲的手表,幽幽地说:

“那是她去世的时间。”

咕咕。一只鸽子从我的胸口弹出。

“难产不光伤到了她的大脑。她刚出生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她活不了太久。”

老板弓着背坐在工作台前,仿佛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在对手表中的小齿轮倾诉。

“既然记下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得记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呀。”

四周的钟摆发出的响声,在那一瞬间涌入我的耳中。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嘀嗒嗒。

老板起身离开小小的工作台,拿起迪士尼钟,用介绍钟表小知识的口吻对不知所措的我说道:“你瞧,只要像这样把时针拨回去,就能把时间推回她出生之前了。”

说着,他转动迪士尼钟背后的旋钮。眼看着凌晨四点变成了凌晨三点、两点、十二点……最后,时针停在九点的位置上。

“老婆难产的时候,医生跟我说,‘保险起见,还是剖腹吧’。”

迪士尼钟的白雪公主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笑容。老板看着她,继续说道:“可我是这么回答他的——‘别在她身上动刀子!’我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啊。事后回想起来,不就是剖腹产吗,何必呢。老婆比我小八岁,真不是我自夸,她长得的确很漂亮。我大概把她当成了名贵的高档手表。您也知道,一点点小瑕疵,也能葬送一块好表。”

我只能默默听着。老板好像也没指望我的回应。他应该……不是在跟我说话。

我将视线转向哗啦钟,依稀觉得眼前正是老板娘本人。我本以为她就在里屋。那个钟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多。

老板回到工作台,用形似牙刷的小刷子擦拭手表的背面。忽然,他好像想起了我还在店里,喃喃道:

“我老婆还活着,应该还活着吧。那个翻页钟记录的就是她离开这里的时间。”

六点十七分,是上午还是下午?

傍晚回家一看,老板娘不见了。或许是早上起床一看,老板娘没影了。或者是老板娘离家的时间,六点十七分是她打电话跟老板告别的时刻。

但我觉得,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件事恐怕都发生在他们的女儿去世后不久。

哗啦钟应该是没法倒拨的。要回到一分钟前,就必须往前拨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钟。即便如此,老板却依然想把这个钟的时间往回拨?幻想着要是在六点十七分之前做点别的事,或是说些别的话,她也许就不会走了……

“好了,弄完了。”老板拿着父亲的手表,回过头说道。

“真不好意思,还麻烦您让我插队……”

我进店时,老板正在修一块怀表。

“哦,您误会了,这块表不是客人的。”

怀表的指针跟挂钟一样,停在十二点三十分过一点的位置。

“钟表这个东西啊,需要时不时拿出来保养一下,否则就真的走不动了。‘特意让它停着’跟‘走不动’可差远喽。”

我本想尽快告辞,谁知老板拿父亲的手表当“人质”,说个不停。

“这是我父亲的表。他跟我姐姐一起死在了那场空袭里。店铺和我们住的地方都被燃烧弹毁了。”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嘀嗒嗒。

“我父亲也是开钟表店的。啊,刚才告诉过您了吧?当时我还在上学,空袭当天去军需工厂干活了,这才逃过一劫。回家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焦土,只剩钟表在废墟中一分一秒地走着。有些停在空袭发生的时间,有些还能动;有的指针才动了几下就没力气了;还有的分针转得特别快,停都停不下来。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时钟铭刻的时间其实不止一种,人世间有许多各不相同的时间。您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胡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