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笛流音飞怒江(第2/7页)

“你臂上有伤,不能使力。”萧少卿翻身上马,将手伸到夭绍面前,“上来吧。”

夭绍倒也未久迟疑,打落萧少卿的手,自己提气跃身,坐于他身后。

萧少卿褪下身上的斗篷让她披着,又拉过她的双臂环在自己腰间,轻声道:“抱紧了。”说着一紧缰绳,黑骊急奔如风,夭绍身子在马背上颠伏不稳,只得收了收双臂,紧紧抱住了身前的人。

江风自耳畔忽忽吹过,隐约中,夭绍听到萧少卿低沉轻微的笑声,不由脸一红,刚要把手松开时,萧少卿却猛地落下一鞭,黑骊痛得嘶鸣,四蹄撒开更是烈若破风般迅疾。夭绍闭紧了眼,心中暗自恼火,手臂却再不敢松开半分。

夜色下的安风津幽静空旷,江风猎猎,纷涌的波浪不断拍打着江边黑石筑就的堤坝。堤坝之上,有苍青大石屹立高耸,银月悄悄隐在云层之后,清光朦胧洒落,依稀可见青石上密密麻麻的殷红字迹。

“到了,”萧少卿停了马,“要下来吗?”

夭绍不语,在马背上僵坐片刻,才翻身而下,走上堤坝,来到青石之前。

这样空寂的夜色江岸,再是寻常不过。若无这块铭刻史实的青石,怕是谁也想不到,此处在十三年前,曾有一场旷世大战,血流弥江,无尽悲壮。

江风吹起夭绍帷帽上的软纱,她伸手抚摸青石上那一笔笔用刀石刻下、凝着那场战争中无数人鲜血的字迹,神色黯然。

青石上的字迹是她父亲谢攸当年记下的关于安风津一役的长诗铭志。她的手指每抚摸过一个字,便似触碰到那场战争的零光碎影,一字一字,一幕一幕,那杀气冲天、挥刃苍穹的厮杀,那败马鸣悲、征衣卷霜的壮烈,还有战后那满江漂浮的横橹死尸、碎羽断枪,好似也正随着青石上的字迹,在她指下慢慢还原。

那是自己承受不了的悲壮,北朝数十万将士全军覆没,东朝也只剩下了残兵破甲。回首夕阳,尽是血色凝成的殷红。

夭绍长吸了一口气,抚摸到最后一字时,手指自青石上无力而落。

此刻,明月竟倏然飘出云层,银泽如霜,天地皆凉。

“他们也曾兄弟情重过——”萧少卿拴好坐骑走过来,手指也摸上青石,于刻着萧璋和郗峤之名字的地方,指尖重重一顿,怅然道,“安风津一战的惨烈,世人常提,当年身为此战副帅的父王却从不曾说起,有时喝醉,隐约只会提一句。即便是那一句,也是感慨万千,泪满衣襟。”

夭绍问:“哪一句?”

萧少卿轻阖双目,唇微启:“峤之,救吾命。”

夭绍一怔,饶是萧少卿的声音清淡到极致的平静,她却听得心神俱震。

“少卿。”夭绍忍不住唤道。

“嗯?”萧少卿睁开眼,轻笑道,“你第一次这么叫我。”

夭绍微微垂首,咬唇许久,才低声问道:“八年前你父王为何要……”

“你问我八年前的事?我又何尝不想知道。”萧少卿笑声微凉,目色渐渐暗淡,“你忘记了,八年前的事,我早都不记得了。”

夭绍这才从伤感和失落中回过神来,忙道:“对不起。”

“无碍。”萧少卿神色却是愈发冷淡,不耐烦地按了按额角,转身离开,“不早了,回行宫吧。”

八年前——八年前发生了什么,脑间一片空白,偶现的画面如浮光掠影,总是一逝既过。而一提八年前的事,一旦试图回忆八年前的事,他便头疼如斯,仿佛是血肉撕裂之痛,又仿佛是千针倾扎之苦,叫他神魂难安,心绪狂躁。

今夜,也是如此。

冷月孤照,江天夜色苍茫,萧少卿沿着岸边一路策马疾驰,凉风扑面,一点一滴地消散了他脑中骤起的痛楚和烦乱。腰间环绕的那双胳膊柔软纤细,那人静静地依在自己身后,安宁,温暖,甚至还带着几分难以言语的熟悉,萧少卿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清明。

八年前,自己是该认识她的。

前方宫门在即,他却紧了紧缰绳,放缓马速。

“夭绍。”

“嗯。”

“方才我……”

“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头痛之症。”夭绍听他难得软下来的语气便知他要说什么,轻声道,“是我不好,不该在你面前提以前的事。”

萧少卿微微一笑,小心翼翼道:“八年前,你认识我吗?”

夭绍愣了片刻:“不认识。听说八年前你一直与你父王住在江州,未曾到过邺都。怎么了?”

萧少卿只苦笑了声,不再言语。

舜华徘徊在芜华殿外多时,等得已起焦虑,见二人此刻又俱是带着几分魂不守舍地回来,自是更加恼火,嘴里却仍是笑道:“郡王和郡主这是去哪了?两位送亲大臣一起失踪,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出色。”

“姑姑莫怪夭绍,”萧少卿面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勉强一笑,“我们去了趟安风津。”

安风津?舜华脸色微变,沉默片刻,才道:“北朝那边来了密旨,赵王在殿中久侯,正等两位回来商议。”

萧少卿容颜一肃:“何事?”

“北朝皇帝请公主舆驾即日过江北上。”

夭绍疑惑:“为何要赶得这般急?”

“北帝自也是有苦衷的。”舜华叹了口气,“此趟北朝之行怕不会一帆风顺。两位还是先入殿,再商谈其中细节吧。”

原来公主舆驾自邺都出发后一路走得极是缓慢,每日巳时而起、申时而歇,每过一郡必有各郡太守率辖内诸官叩首相迎,光是那些冗长连绵的贺词,一听便要半日之久,而鸾驾每至一处行宫更要多停一日,如此下来,鸾驾出了扬州至豫州颍上郡时,本是三五天的路程,竟走了整整十二日。而明妤与北朝皇帝的大婚是在下月初,若按照原先的计划在颍上行宫停留三日再启程,将逢十五十六江潮大涨,届时无法渡江,就又得拖延两日。而此去北朝后,需经轩辕山脉、嵩山山脉、三崤山脉,道路难行,驿站较少,要费的时日肯定不短。北帝司马豫当心延误了婚期,失信天下子民,这才密旨传给赵王司马徽,请求公主舆驾尽早北上。

萧少卿听完司马徽的陈情,想了想,方道:“我会与阿姐商议,夜半之前会给赵王回复。若是明日启程,需连夜调度船只,我们这边人手怕是不够,豫州铁甲营的将士一时也赶不过来,到时还请赵王予以协助。”

“自然,”司马徽深深揖礼,“让郡王费心了。”他直起身,目中却是隐藏愧疚和担忧,轻声嘱咐萧少卿道:“请向公主解释,本王也是身不由己。”

萧少卿清淡一笑,没有多言,命人将赵王送出芜华殿,自转身去寝殿找明妤商谈。

“即日北上?”明妤坐在妆台前,正在卸头饰,眉目间满是提不起精神的倦色,缓缓道,“这是谁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