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请君入瓮

(一)

北朝疆分八州,青州于东,凉、梁二州在西,接壤匈奴和柔然等异族的幽、并、冀三州在北,南方是临靠怒江的兖州,而北朝都城洛都所在的雍州则被四方七州环绕在中。

雍州位在嵩山山脉以东,襟引洛水,长河横流,故而此间地势奇险之中又见七分秀丽。雍州辖管六郡,地域并不算广阔,但因都城于此,控带其余七州,地位超然。其辖界内各郡陆、水两路皆畅通无阻,商旅穿梭频繁,行客络绎不绝,无论何地都是繁华热闹的景象。

河阳郡处于雍州最南,东靠三崤山,北接洛水,是环卫帝都的冲要重地,雍州刺史府也正设在此郡的永宁城。

北朝英帝豫征元年,十月十六日,绯红的朝霞刚照散晨间寒雾,便有一辆马车慢悠悠穿过永宁西城,停于刺史府前。

驾车的是位青衣老者,虽头发花白,身手却极是利落。他甩袍跳下车,将名刺递给刺史府前的侍卫:“东朝剡郡云澜辰,求见魏陵侯。”

再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过富甲天下的剡郡云氏,更何况是独步江左的云澜辰之名。侍卫接过名刺,恭谨道:“我这就去通报,劳阁下与贵上稍等。”说完便揣着名刺入府通传。

钟晔候在府外,须臾,便见侍卫领着一身着墨蓝长袍的清瘦男子自府里疾步而出。

侍卫道:“这是我们侯爷的主簿大人,也是我们刺史府的总管。”

清瘦男子对钟晔揖手而笑:“区区石进,敢问阁下是——”

钟晔还礼道:“在下钟晔。”

“原来是云阁家老,久仰钟老贤名。”石进略作寒暄,眸光瞥过阶下那辆马车。

钟晔心领神会,快步下了台阶,于车外轻声说了几句,但听车门猛然一响,一白衣公子翩然而下。

石进见此人眉宇俊朗,举止洒脱,一身气度更是脱俗非凡,不敢怠慢,忙下阶迎道:“云公子……”

“且慢,总管别认错了人,我可不是云澜辰。”白衣公子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的白玉凤箫,斜眸看着车里,“他才是云阁少主。”

石进一怔,转眸看过去又是一阵恍惚。

此刻自车里出来的年轻公子身着玉色锦袍,腰系金色丝绦,通身无饰,却自有股华贵飘逸的绝尘之气。冬日的晨光闪跃在那张俊雅的面庞上,温润美好,宛若纯玉。

石进知晓这次断然无错了,忙含笑揖礼:“见过云公子。因昨日是月中,各郡郡守皆送来了汇事的折书,侯爷劳累了一夜至凌晨才休息下,嘱咐下人巳时唤醒,我此时也不好通报。若云公子不介意,可否稍等片刻?”

云憬不语,钟晔微笑道:“自然不敢打扰魏陵侯歇息,我家少主愿等。”

石进所言魏陵侯熬夜阅览奏章倒非虚话。雍州的这位刺史名令狐淳,爵封魏陵侯,曾驰骋沙场,本也是杀人如麻的武将,为刺史后,身上剽悍之气收敛不少,为人亲和随意,行事勤勉谨慎,治理雍州多年未出一丝纰漏,可说文治武功皆成,朝野之中颇得威望。昨日各郡折书送来,令狐淳不辞辛苦批到今早寅时,此刻才刚休息下,却被急急而来的石进唤醒。

“云澜辰?”令狐淳按着额,声音模糊,仍是睡意沉沉,“他终于来了。人呢?”

“我已将他们安置在暖阁等候。”石进用冷水湿了丝帕,递给他。

令狐淳将冰凉的丝帕贴上脸颊,这才清醒了一些,沉吟道:“江左独步云澜辰,那是连丞相和大司徒都要礼让三分的人,不可慢怠,于花厅设宴。”

石进应下:“是。”

令狐淳振作精神,起身下榻,推开了书房的窗扇。窗外正是一片深广的梅林,此时梅花初放,雪蕊莹莹,寒香飘浮满园。令狐淳在迎面拂来的晨风下缓缓吐纳,只觉睡意渐渐散去,脑中恢复清明。他想起一事,唇边漾起一抹高深的笑容,问道:“钟晔可曾来?”

“来了。”

石进抬头,不经意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心中不禁一颤。让他害怕的原因倒也不是其他,只因令狐淳的颊侧有道细长狰狞的刀疤,将那本是英气的面庞生生扭曲,丑陋而又可怖,尤其是在他笑时,那伤疤便显得格外刺眼,看得人心底发寒。

“钟晔!”令狐淳伸手轻轻抚摸着颊边伤疤,声音忽然阴沉无比,自齿缝间一字字挤出,“十三年了——”

石进只作不察他的恨意,垂首道:“侯爷,我先去让人准备午膳。”

令狐淳挥挥手:“去吧。”

石进退出书房,吩咐家仆张罗午宴,又赶回暖阁,将云憬三人引至花厅。

自一路的言谈中,石进这才得知云氏少主居然口不能言,心中暗道可惜。到了花厅,仆人奉上热茶,云憬端坐案后,那一派沉静的神色分明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石进不敢多打扰他,只与钟晔轻声交谈。

不过他虽与钟晔说着话,眼光却不时瞟向那个在厅里四处晃悠的白衣男子,但见他的凤箫不断敲上厅里名贵的摆设,嘴里唉声叹气,不时低声嘀咕。

“都说雍州刺史如何清廉俭朴,我看也不过如此。”白衣公子拿起一块上古青玉砚,又有了感慨。

石进笑道:“这些都是前任的雍州刺史留下的,属于刺史府,却不属于我家侯爷。”

“如此吗?”白衣公子声色不动地放下青玉砚,继续赏玩它物。

石进请教钟晔道:“敢问钟老,这位公子是……”

钟晔目色极是不屑,冷冷一哼正待说话,那白衣公子却飘然转身,揖手一礼:“好说,在下姓钟,名伊。”

见他此刻又是举止优雅,淡笑从容,石进纳闷之余不无感叹:“原来是钟老之子。”

钟晔霜眉紧锁,已然是怒火四溢,沈伊却神色无辜,眉毛斜飞。

“十三年而已,钟晔你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大笑,令狐淳蟒袍华裘,神采奕奕地步入花厅。

沈伊诧异地望着钟晔和令狐淳:“你们竟认识?”

“我与你父亲何止认识?简直可谓是交情甚深。”令狐淳黑亮的双眸盯着钟晔,笑容分外深刻,微一抬颚时,颊边那道刀疤凌厉毕露。

沈伊再不知羞,也被令狐淳口中说所的“父亲”吓得一个激灵,忙道:“我是他的义子。”

“原来如此,”令狐淳看了看沈伊,笑道,“钟将军好福气,竟找到这么个丰神俊朗的义子。”

“过奖过奖。”一时的玩笑被人如此当真,沈伊自食苦果,干笑艰难。

钟晔的脸色已成铁青,目光落在令狐淳脸上的伤疤上,心中百味涌起,口中却平静道:“多年不见,魏陵侯意气风发不输当年。”他转身到云憬身旁,引见道,“少主,这位便是雍州刺史、北朝魏陵侯,令狐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