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道非旧识

(一)

如此一闹已近拂晓,微亮的天地间,琼树玉花,冰溪雪峰,满目的银装素裹透尽寒凉。曹阳驿站的中门一早就大开,漫漫飞雪下,随驾的众人与往常一样,或踏雪牵马,或驾着轩车撵过雪地,咯吱碎响一缕一缕回荡于寂静的晨空。

岂料忙乱不过一刻,驿站庭院深处鸾铃作响,有侍卫疾步奔出,长呼道:“今日雪大天寒,赵王有命,公主舆驾暂歇曹阳一日。”未等诸人反应过来,侍卫夺过靠近的一匹马,提紧缰绳,又急速赶赴城外传命。

东园玉萱阁里,舜华为夭绍包裹好熠红绫。夭绍在她的动作下迷迷蒙蒙转醒:“姑姑,是要启程了吗?”

舜华柔声道:“外面下着雪呢,今日暂歇曹阳。你放心睡吧。”

夭绍不安:“是受我连累吗?”

“与你无关。”舜华轻声劝慰,“北朝赵王刚刚派人来说,昨日半夜方到曹阳,诸人本就没有歇好,自曹阳到庐池的路要走一整天,不下雪倒罢,下雪必然滞留路上,到时又得麻烦一番。而如今至洛都不过两日的路程,等雪停后再上路也无妨。”

“如此……”夭绍放下心,不知是否药效未褪的缘故,她清醒不过一刻,仍觉睡意模糊,侧过身又沉沉闭上了眼眸。

舜华为她拉好锦被,拿了一件狐裘,掩门出了玉萱阁。

阁外风雪飒飒,寒气逼人,萧少卿心事重重地倚着石柱,眺望远处雪峰,怔立不动。

“小王爷。”舜华叹了口气,将狐裘披在萧少卿肩上。

萧少卿这才收拢蔓延无边的思绪,定了定神,轻声道:“现下无外人,姑姑唤我少卿便是。”

“好,少卿。”舜华微笑道,“沈伊是不是在你和子野之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们方才那样是……”

“姑姑别担心,与沈伊无关。”萧少卿清透的双眸映照冰雪之色,深邃而又寒澈,笑道,“沈伊何人何性,我还不清楚?”

舜华倒是愈发疑惑,皱眉打量他:“既然如此,你和子野应该是素未相识,为何刚刚看起来却是怨意颇深?”

萧少卿一笑:“姑姑说得是,我和他素昧平生,怎会生怨?”顿了一顿,他又道,“敢问姑姑,既称呼慕容小王爷为子野,是否和慕容家的人很熟?”

舜华微笑道:“你可能不知,我本是鲜卑族人,与子野的父亲慕容虔是兄妹情分。何况子野的母亲是剡郡云濛的妹妹,也是我的旧识。”

“原来如此。”萧少卿若有所思,“上次在怒江翔螭舟上,曾听姑姑说起北朝的旧事。姑姑既和慕容虔是兄妹情分,那想必也不陌生慕容虔的大哥,慕容华了?”

舜华闻言怔忡,望着漫天雪色,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又怎会陌生?他是我的师兄。”

萧少卿听到这话并无任何惊疑,依旧不动声色问:“姑姑说慕容华因八年前独孤家族的事猝死狱中,既然慕容虔已经戴罪立功,加封官爵,如今更贵为王爷之尊,又是权领北朝将士的大司马,不知为何至今也未曾为他兄长平反?”

“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北朝的局势而言,现在绝非翻起旧案的时候。”舜华回眸,盯着他,“少卿,你为何会如此在意慕容华的事?”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微笑:“姑姑不知道吗?我素来喜欢打抱不平。慕容兄弟二人,一人尊贵无比,一人是孤魂野鬼,对比如此悬殊,而前者却还被世人称为情义之人,我只是有些奇怪,如此而已。”

舜华细细看着萧少卿的神色,眸间疑虑渐浓:“慕容虔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而且我也知道,不论慕容虔今日作为如何,即便师兄地下有知,他也不会在意这些事。”

萧少卿唇角一抿,不再言语。

“小王爷!”萧少卿的贴身侍卫恪成从长廊尽头快步走来,对舜华行了一礼,禀道,“小王爷,魏将军来了。”

“魏叔?”萧少卿微怔,“他不陪在父王身边,来北朝做什么?人呢?”

恪成道:“正在小王爷住的阁楼前等着。”

萧少卿所住之处离玉萱阁并不远,绕过长廊,穿过一片竹林便可瞧见。魏让一身黑裘斗篷,正等在阁楼前的溪畔,见到萧少卿回来忙迎上去:“小王爷。”

“为何站在外面?进屋说话。”萧少卿转身走入楼中,嘱咐恪成道,“叫人送些吃的来。”

魏让忙道:“不急,我也不饿。”

萧少卿也不强求,领着魏让到了楼上书房,里面暖炉燃了一夜,温暖如春。萧少卿褪下狐裘,坐下喝了口热茶,方问魏让:“父王让你来的?”

魏让点头:“是。王爷放心不下。”

“不过送嫁,又不是上战场,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萧少卿转身靠在书案旁的软榻上,扬手示意魏让也坐下,轻轻一笑,“而且即便是之前我上战场,也未见父王这么不放心。到底是什么事?”

魏让道:“属下也不知,只是王爷七日前收到了华夫子的来信,便让我兼程赶来北朝陪在小王爷身侧。”

“师父写信给父王?”

“是,华夫子还有一封信是给小王爷的。”魏让自怀里取出一卷帛书,递给萧少卿。

萧少卿展开帛书匆匆阅过,皱起眉,半晌沉思不语。

“还有这个药,”魏让将一个银色琉璃瓶放在书案上,“小王爷此行忘记带了吧?王爷担心你头痛复发,特让我送来的。”

“有劳魏叔。”萧少卿正被脑中余痛折磨得心神烦躁,伸手拿过琉璃瓶,打开瓶塞倒了一粒,吞入口中。

的确如萧璋所料,北上一路他头痛频发,先前去城外找熠红绫时更是头疼得异常,回城的路上遇到慕容子野时正是他神魂激荡、最难抑制的一刻,脑中勃然塞满的竟全是刀剑厮杀的铮铮烈响,慕容子野绯色如血的长袍恰如殷红的闪电般划过他的眼眸,极容易地便将他胸中澎湃汹涌的浪潮挑得冲天而起——那一瞬拔剑刺去,仿佛只是一个本能。至于由何而来的本能,现在回想起,他却惘然无所知。而如今在脑颅里绵延不休的,唯有那碎裂身心的痛楚。

魏让见状不无担忧:“小王爷真的头疼了?”

“嗯,”萧少卿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击着书案,望着印染窗扇渐亮的日光,慢慢道,“韩弈这个名字,魏叔听说过吗?”

魏让身子不禁一颤,低声道:“知道,当年郗峤之帐前的青翼四虎骑之一。”

“你认识他么?”

魏让努力镇定着:“小王爷为何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萧少卿看着魏让发青的面色、紧握的拳头,心下已料到几分。他仰身躺在软榻上,轻轻道:“昨夜有那么一刻,我似乎突然记起了一些八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