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道非旧识(第3/8页)

夜空中,一轮残月正透云而出。远处银峰素妆巍峨,近处溪流冰莹清澈,苍穹开阔,积雪重重,夜下景致如此明秀怡人,夭绍正望得出神,耳畔却忽闻一缕细微幽冷的笛声若有若无地随风飘来。

她一怔,不禁坐直了身,正待仔细听时,那笛声又倏然不见。

夭绍恍惚,只道是自己幻听,然而抬眸时却见一道黑色烟云飘行雪地间,瞬间掠至她的窗前。阴影乍然倾覆下来,笼罩住周身,夭绍望着窗外的人,却见他今夜竟未戴面具,俊美容色皎如月华。

夭绍笑问:“你怎么没去明泉山庄?”

商之看着她:“你也没去。”

“我其实很想去,”夭绍道,“那里可是你们独孤氏的故邸。我从小就听伊哥哥他们说明泉山庄是如何地瑰丽绝伦,只可惜至今无缘一见。”

商之眉眼微微黯然,笑了笑:“那你今夜为何不随他们去赴宴?”

夭绍道:“因为如今的明泉山庄与往昔的不再一样。”

商之沉默片刻,忽然道:“明年吧。”

无头无脑的话夭绍却听得明白,颔首一笑:“好啊。”

又是一股冷风卷雪袭来,夭绍忍不住瑟瑟一颤,对他道:“进来坐吧。”商之也未踌躇,利落跃入室中,等夭绍关了窗扇,他并无避忌地在榻侧坐下,拉过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

夭绍眨眨眼:“怎么样?昨夜的毒药发作没?”

商之瞥她一眼,将指下柔腕放开,自怀中取出针囊:“躺下吧,我为你施针。”

“施针?”夭绍想起幼时腿断后,云憬母亲为自己施针时的痛楚不禁犹豫起来,脸色很是为难。

商之盯着她道:“怎么?你还怕这个?”

夭绍咬咬唇,只得仰卧。商之将她的裙裾撩至膝盖处,露出熠红绫。他伸手轻轻捏过夭绍的腿骨,移来一盏灯,将金针以明火炙过,方慢慢扎入夭绍小腿的穴道上。

果不其然,腿骨间迅速窜流起细小的噬咬之痛,夭绍蹙眉,紧紧咬住了唇。

“有点疼,忍着。”商之轻轻按住夭绍的腿,掌心暗暗运力。

骨骸间疼痛愈烈,不消片刻,夭绍额角便疼出了一层汗珠。正是煎熬难忍时,却听商之清淡的声音传入耳中:“那个萧少卿,你认识他很久了?”

夭绍忍痛道:“也不是……五年前自东山回邺都后,才认识的。”说到萧少卿,她倒想起心里记挂的一件事,稍稍从痛楚上分神,问道,“你医术那么好,可知如何帮失忆的人恢复记忆?”

室中烛火哧然一爆,商之目光亦是一闪:“萧少卿失忆了?”

夭绍道:“嗯,八年前的事他都不记得了。一旦回忆起往事,他便头痛如裂。能治好吗?”

耳畔长久不闻声响,夭绍只觉腿骨间痛楚侵袭向了周身,神思发昏,再难顾及商之的答复。不知过了多久,待商之缓缓收力后,那股疼痛方渐渐消减下去。夭绍这才透了口气,商之的声音亦在此刻传来,道:“失忆之症并非痼疾,待到了洛都,我再问问澜辰,或能寻到治愈的法子。”

夭绍睁开眼:“憬哥哥也在洛都?”

商之收起金针,悠悠道:“除了他,你的伊哥哥也在。”他为她施针耗了不少气力,此刻也是气息不匀,白玉般的脸庞上起了浅浅绯红,烛光下的俊容更显出几分惊人的华美。

夭绍看了他一眼,心莫名地怦然乱跳,又赶紧敛目。

商之在旁饮了口茶,转过头来见她仍是蹙着眉闭着眼的模样,轻声道:“还痛?”他伸手过去,宽长的黑袖掠过夭绍的额角,她又闻到了那股幽冷清淡的香气,心绪顿时没来由地发慌,脸上隐隐发烧,忙道:“我不痛了。”

她面颊通红,恰如扑水桃花的秀丽动人,商之微愣,心中也忽觉异样,挪开目光,竟是不敢多看。

夭绍起身坐直,轻轻道:“尚。”

生平第一次听她呼唤自己的名字,那是少时等了太久的期待,只是如今听入耳中,那惊喜的感触却未免茫然而又模糊。商之身体僵硬,半晌方涩然道:“明知自己受不了湿寒,为何昨日要去洛水之中寻找那断裂的石梁?”

夭绍道:“飞虹桥是独孤伯父生前的功绩,我知道你不甘心。”

“桥都断了,不甘心又有何用呢?”商之言词蓦地又冷如冰封,“再说,我和你其实并不熟,你不必为了我做这些的。”

“什么才是熟呢?”夭绍微恼起来,忍不住反问,“我和你之前是未见过,可小时候大人们口中总说的那个天资奇才的独孤家的儿郎独孤尚我却一点也不陌生,伊哥哥他们口中说的那个风姿潇洒、精于音律的尚我也不陌生。怒江上吹的那首曲子,当年还是你谱的,也是你让伊哥哥他们带回来送给我的。你都忘记了?”

“小时候……”商之微微一笑,声音里尽是孤寂,“我是当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他盯着夭绍,烛火灼灼,却将他的目色映得一片冰凉,毫无温情。夭绍望着不禁一个寒战,商之扬起唇角,慢慢问道:“你问过我那么多,为什么却从不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于我而言,那可能仅仅是几句话,可于你而言,却是生死本身。我现在还不想听,我也不好奇。”夭绍的话语明晰温柔,一字一句道,“我只要知道,你现在还活着,那比什么都明白。”

商之怔了怔,望着夭绍的眼眸,眸光一霎冰光消融。

夭绍并不躲避他的目光,对视良久,她心中却忽起酸涩,眼中莹光一闪,竟是泪意涌起。

“你……”商之无可奈何地叹息,“既如你方才所说,那还哭什么?”

你是还活着,可有些人,他们远去了,却再也回不来了——八年前的一幕幕风逝般掠过眼前,夭绍的心蓦然碎裂如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笑了笑:“好,那便不哭。”

烛火下的容颜一笑时如细雨中初绽的新荷,娇柔静美,令人望之沉沦。商之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温热的湿润沾染指间,却仿佛带着熨至心尖的滚烫,从此刻下印痕,挥之不去。

翌日清晨,舆驾自曹阳启程向北,近暮歇庐池。

再行一日,黄昏时分,公主舆驾抵达洛都。都城之南的明庆门在夕阳照耀下金碧辉煌,红锦地衣于此连绵而设,锦幛如霞,直通城北巍峨宫阙。北朝丞相裴行领百官候在此处,城中蜂拥而出的百姓围观似海,沸腾的欢声如潮浪汹涌起伏,湮没了礼官们的华章恭颂。

一通繁复的排场后,舆驾好不容易得以入城。此时天色已暗,满城灯火明燃,照得九陌街巷亮如清昼。夭绍坐在车里顾盼,只觉煌煌洛都不负盛名,薨宇齐平,四望如一。东朝邺都的繁华,充满曲迤婉转、内敛隽秀的风流,而北朝的洛都,则繁华得龙虎腾跃,雄迈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