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道非旧识(第4/8页)

她举眸遥望,不经意瞥见街道一侧的高楼上悬着“采衣楼”的匾额,下意识凝眸去瞧,正见采衣楼顶层上,那个青衣淡缈的身影。

云憬凭栏闲坐,静静望着楼下冗长的车队。虽隔得远,他还是一眼瞧见了跟在公主鸾驾之后的马车中那偶尔一现的清丽容颜。两人视线交汇,俱是一愣。

夭绍对他微微一笑,移开目光。

云憬抿了抿唇,接过偃风递来的茶盏,慢慢饮了一口。冰雪般的手指轻抚着茶杯边缘,他抬头望去繁星密布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美好的夜,却注定无法宁静。

(四)

北朝宫城前据洛水,后依邙山,绵延千倾的宫阙威严雍容,以耀门、端门泾渭两分,外为宣政宫,内为紫辰宫。因皇帝大婚之喜,宫阙内外的勾檐栏杆焕然一新,铺天盖地的锦带红绸曼妙飘飞,衬着万千宫灯的璀璨明火,愈发地华彩熠然。

戌时,东朝公主鸾驾在描绣有日月星辰的旌旗环拥下驶向洛水之上的白玉津桥,一时禁卫屈膝、内侍匍匐,身着细罗软裘的贵妇嫔妃们衣带翩跹,于摇曳生姿的清风碧水间盈盈叩首。

朝鼓声嗡嗡震响,轩轩宫门哗然敞开,钟磬笙管的礼乐声中,鸾驾穿行漫长的汉玉宫道,直至北朝朝堂——宣政宫含元殿。

含元殿外,群臣黑压压俯首一片,北帝朝服衮冕,立在百阶之上的金台。苍穹夜色映衬着他一人的身影,巍峨清峙,宛若潇潇玉山。

内侍的长呼声中,明妤自鸾驾中走出,凤袍拽地,国色倾城。她缓步行上层銮台阶,于北帝身前柔柔弯腰,裣衽而拜。

“公主一路辛苦了。”司马豫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扶起。

他的手掌如此温暖有力,明妤指尖忍不住轻轻一颤,慢慢抬起头。

明粲的灯火下,男子眉目昭昭,风华英烈。

“既来之,则安之,公主不必担忧过甚。”司马豫仿佛能清楚看透明妤心中的紧张和酸楚,柔和的话语轻轻道来,正如拂面而至的春风,“大婚之礼于七日后举行,公主且暂住紫辰宫的昭庆殿,待婚后入住中宫紫辰殿。太后眼下在城外白马寺为大婚祈福,五日后回宫,到时朕再带公主去见慈驾。”

明妤未想北帝竟能这般温柔细心,愣了一瞬,方颔首应下:“陛下无须言称公主,唤我明妤即可。”

“好,明妤。”司马豫携着明妤转身,对着重重殿阁、满城灯火,言词悠远而又深刻,“见过朕的江山和子民们,从今往后,北国万里山河,朕与你坚守共望。”

殿前帝后并肩而立,于百丈之巅俯瞰众生,漫天流逝的光火中,那夺目耀眼的龙璋凤姿凌空而御,阶下众人为之震慑,振臂高呼,恭贺声大动都城。

东朝公主舆驾即至,北帝领朝中重臣款待东朝使臣的夜宴于戌时三刻举于瑶光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直到亥时方才散席。

热闹了半夜,洛都城到此刻才有了几分夜色下的清静,淙淙洛水绕宫墙而过,渐有寒雾弥漫而起。一匹快马自夜色深处驰来,长街上一路卷雾疾去,至城西相府前,马背上的男子才勒了缰绳吁马停下。

轩昂的门庭前守卫森严,男子摘了头戴的黑纱斗笠,踏着暗淡不清的光影步上台阶。

有侍卫刚要上前阻拦,不经意看到那人脸颊上的刀疤,吃了一惊:“魏陵侯?”

令狐淳低声道:“裴相在府吗?”

侍卫忙让身道:“丞相刚自宫中回府,魏陵侯请。”

令狐淳步履匆匆直奔裴府西园的书房,此刻夜风微微,渗满了初冬的寒凉,只是令狐淳满心焦虑,竟是毫不察觉此间冷意。

“令狐淳见过相爷。”书房里烛光荧荧,令狐淳在书案前单膝跪地。

“原来你还敢来洛都,”裴行坐于书案后慢慢合起一卷帛书,挥了衣袖道,“坐吧。”

他口吻如此清淡,愈发叫人不辨喜怒。令狐淳自知此次犯了弥天之过,哪里有胆子坐,兢兢战战起身抬眸,才见裴行只着一件墨紫睡袍,清癯的面容上满是疲累,不由惶恐道:“属下打扰丞相休息了?”

“今夜宫宴上饮多了酒,方才微微闭了会眼。”裴行声音懒散,拢了拢衣襟,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书案,“今日宴上百官云集,其余六州的刺史都到了,唯你缺席,还送了块石头来说天降奇瑞——”他言词一顿,瞥着令狐淳,忍不住轻笑,“令狐啊令狐,究竟是谁教你这些旁门左道的?”

令狐淳冷汗沾额,轻声解释道:“飞虹桥断了,属下担心朝廷中会有人在陛下面前拿此事大做文章,所以……”

“桥是你让人弄断的?”

“……是。”令狐淳艰难点头,“丞相前些日子让人密信通知,要拖延舆驾的进程。属下没有他法,唯有想到飞虹桥。那石匠是先前为独孤玄度筑飞虹桥的匠师之一,技巧细密,又未伤人性命,且飞虹桥断裂的那一处日后极容易补上,不会过久妨碍洛河南北的通行。属下本以为一切无所错漏,只是没想等舆驾到永宁城外时,那东朝的郡主竟能一眼看出断梁的缘由,属下无能,没有完成丞相的嘱咐。”

“我的密信?”裴行盯着他,眉目淡远,无波无澜,“我何时写过这样的密信给你?”

令狐淳神色愕然。

裴行抿唇沉思,久久不语。灯火照耀他的面庞,透着玉般温润的明亮,只是那双眸子却暗沉黑暗,深邃得毫不见底。半晌,他才幽幽透了口气:“不管有没有密信,罢了。那石匠如今何在?”

“属下不想伤人性命,已派了人将他送去了安全处。”

“如此要害之人竟留他性命?”裴行难以置信,冷笑道,“仁慈得懦弱!你昔日的杀伐果断哪里去了?”

令狐淳涨红了脸,倔强道:“昔日沙场征战,杀人是为了保国。可这次断桥一事本就阴损缺德,别人有助于我,属下不能恩将仇报。”

裴行厉声道:“既知是阴损缺德的事,你之前不还是照做不误?飞虹桥断,百姓受灾,孰轻孰重你心知肚明,此刻倒还口口声声和我说这番仁义理论,言之大谬!”

令狐淳不敢再辩驳,裴行振袖起身,自书架上取过一个锦盒,掷在案上:“再说你让人送来的这颗珠子。你在雍州敛了多少财?搜刮了多少民脂?竟拥有这样稀有的东海明珠!”

令狐淳气势顿减,无力道:“这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裴行静静想了一刻,又道,“还有送入宫中的那颗麒麟火珠,世上独有两颗的麒麟火珠,也是别人送的?”

“是。”说到这,令狐淳心中骤然醒觉,迟疑道,“我那日分明是让人将麒麟火珠送给丞相,将东海明珠送去宫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