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笛流音飞怒江(第4/7页)

“方才可是郡主吹笛?”沐奇在等候萧少卿落子的空隙,心思稍从纵横莫测的棋局上分了一些,对夭绍笑道,“那曲子极好听,像是郡主小时候常吹的。”

“三叔竟记得?”夭绍微笑。

“我看未必是曲子好,也未必是吹笛的人技艺了得,”萧少卿话语淡凉,“而是那支宋玉笛音色无双,不枉被古人称为王乐天下。”

夭绍冷哼,不轻不重笑了声:“不简单,你竟能听出是宋玉笛。”

萧少卿将指间黑子掷入棋局,慢慢道:“别忘记我和商之君也曾相处过一段日子,自是耳熟能知。”

沐奇闻言讶异:“原来小王爷与北朝国卿竟是旧识之交?”

“算是。”萧少卿声色不动,这才斜眸瞥了眼神色紧张的夭绍,轻敲着棋盘转移开沐奇的注意力,“三叔,该你下了。”

“是。”沐奇捏起白子,对着棋局不住沉吟。

夭绍这才知萧少卿原来如此神通广大,不知何时已然猜晓了商之曾化名毓尚曾为殷桓军师的事。而他方才险些说漏嘴,怕也是故意为之。夭绍自然瞪着萧少卿,眸间满是嗔责之意。萧少卿不慌不忙拢了拢衣襟,懒懒靠向舱壁,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唇上,对夭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夭绍蹙眉,恨恨挪开目光,将暖炉中煮沸的茶汤盛出一盏,递给舜华。

舱中诸味混杂,窗扇大开透气,只是江风灌入,极是寒冷。舜华握着书卷的双手也未免被冻得发凉,此刻捧着滚烫的茶盏,才稍稍觉出丝暖意,思量道:“渡江到北朝后,怕该换上裘衣了。”

“是啊,听说中原地带已入了初冬。姑姑,随驾将士们的冬衣怕是在明日抵岸之前便要发下去。”夭绍随口答话,又给萧少卿和沐奇各送去一盏茶汤。回身坐到舜华身边,看了看她方才读的书,不由兴致勃勃:“北朝重臣的名册?姑姑,我可以看看吗?”

舜华笑道:“你对哪位北朝重臣感兴趣?”

想必方才自己和萧少卿的小动作全然被她看在了眼中,夭绍只当听不出其中揶揄之意,径自取过书简,垂眸细览。

“丞相裴行,太傅姚融,大司马慕容虔,尚书令苻景略,当先这几人便是如今北朝皇帝的四位辅臣?”

舜华颔首:“正是。”

夭绍对着书简思虑:“听说那裴行可是裴太后的亲兄长。”

“不错,”舜华注视着她微笑,“你觉出什么问题?”

“姑姑授夭绍学业时,曾讲北朝吸取前朝因外戚擅权之祸亡国的教训,定下祖制,新皇登基时,若生母尚在人间,为免母壮子幼之虞,皇帝生母必随先帝陪葬。司马皇族这么做就是要防止外戚掌权,如今的裴太后虽非北朝皇帝的亲生母亲,却仍有太后之尊,为何司马宗室还会选裴行为首辅之臣?如此一来,裴氏一族身为外戚,在北朝不是可只手遮天?”

舜华赞许点头:“郡主见解透彻。”

夭绍合起书简道:“我其实对闻喜裴氏一族向来好奇,在十五年前未曾叛变时,裴氏便是东朝权重一时的大族,如今身为逃降之臣,在北朝竟是照样的如日中天,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确实如此。”舜华望着窗外茫茫江色,有些出神,“闻喜裴氏能人辈出,尤其是如今北朝的这位丞相裴行,心思之缜密,谋智之深刻,天下鲜有人及。”

“却不知是何等的心思和谋智,能让北朝一贯水火不容的帝权和外戚之权如此平衡?姑姑不妨从十五年的事说起,我也想知道,此番北嫁之后,将要面对的北朝朝臣们都是怎样的人物。”明妤幽凉的声音忽然传来,舱中诸人一惊回头,这才瞧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屏风之侧。

“阿姐。”夭绍和萧少卿同时起身。

沐奇是外臣家仆,不敢冲撞公主玉颜,施了一礼,悄然退出厅阁。

明妤洗净了妆容,纤瘦的身躯倚在屏风上,不堪风吹的柔弱。夭绍忙扶着她躺去软榻上,萧少卿关了窗扇,轻声道:“阿姐怎么不再睡会?头还晕吗?”

“好多了。”

夭绍坐在榻侧,愧疚不已:“阿姐该不会是被我方才的笛声吵到了?”

“与你无关。”明妤勉强笑了笑,转眸望着舜华,“姑姑,请说吧。”

“既是公主问起,我自当如实相禀。”舜华话语温和,“十五年前东朝诸族之间形势复杂,裴氏那次北逃,说全然是因为叛心倒也是冤枉,这中间自是有不少利害冲突逼迫的。北上之后,裴氏本也不受北朝以乌桓胡族为首的贵族待见,直到当时的裴氏族长裴道熙将女儿裴媛君送入了宫中为妃,得到了北朝皇帝的喜爱,这才有了些转变。十二年前,北朝先帝去世时,遗旨裴媛君为太后,因此当时首辅大臣并非裴行。当时留旨的辅臣有五位,首辅大臣是丞相慕容华,其次是太傅姚融、大司马独孤玄度、尚书令苻景略,最后才是这位如今的丞相、当时的御史大夫裴行。”

明妤道:“那后来为何大变如此?”

舜华迟疑了一瞬,轻轻叹息:“这事说来话长,怕是要从十三年前安风津一战说起。”

此话一落,厅里的三个年轻人俱是神色僵凝。

舜华道:“现在公主还要听吗?”

明妤眉宇坚决,微微颔首:“有劳姑姑。”

“不敢。十三年前,北朝疆域四面不安,北方有匈奴作乱,南方又与东朝交恶。当时的北朝司徒裴道熙因是自东朝降归北朝的大将,对东朝的军务了如指掌,北朝先帝便派他南下与东朝作战,派大司马独孤玄度北上抗击匈奴。战火一起,便从此烽火弥漫,民不聊生……”念及旧事,舜华感慨万千,身子后倾倚上软垫,双目轻轻阖起。

“因那年夏季怒江水汛惊人,东朝与北朝战事胶结,长久不分胜负。裴道熙在东朝为大将军时,曾入太子学舍讲解兵法军阵,安风津之战中东朝的元帅郗峤之、副帅萧璋、监军谢攸,此三人俱是裴道熙曾经的授业弟子,师徒相对,其中的煎熬和矛盾可想而知,而两国朝廷唯恐前线有变,一日九发急旨促战。于东朝永贞二年七月初六,怒江水汛稍稍有缓,两军终在安风津兵戈交锋。此战两军势力本相当,因裴道熙忽然失去了北朝的粮草和军备援助,是以苦战十日之后,终在七月十五那夜潮汐大涨的风浪下落入东朝军队的重重包围,北朝军队死不投降,受东朝军队的阻截拦断、火烧战船,因此无法渡江回岸,一战之后,几乎是全军覆没,北朝将领除了数人抓住浮木捡了一命,其余尽数战死。自然,这战死的名单中,也包括裴道熙。

那时的裴媛君,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年轻貌美,入宫后荣宠无限,也刚诞下了皇子,北朝先帝本想借裴道熙大捷之威封小皇子为太子,可惜事与愿违。裴氏在安风津一战落得惨败,北朝先帝受此刺激一病不起,正逢病入膏肓之际,大司马独孤玄度却携漠北大胜的捷报凯旋而回,朝野声望无与伦比。北朝先帝弥留之时考虑朝中局势,终是立了故皇后独孤氏的儿子司马豫为新君,遗旨让慕容华等五位大臣辅佐少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