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咫尺青梅(第2/6页)

“若告诉了离歌,那又有何人去引开裴行的幽剑使?石匠一家又怎能顺利转移?”慕容虔不以为意,“你既说离歌是重伤,那就是没死。心疼什么?”

“义父!”商之倒吸一口凉气,酒劲上来,脸颊上涌起红潮,咬牙低声道,“离歌陪在我身边十六年,陪我生死,陪我荣辱,陪我历经磨难、共度修罗道,他并不是可以让你随手利用的棋子!”

慕容虔抿着唇,静静看着商之。灯火在风中闪烁,将他的碧眸耀出飞魄芒影,凌厉至极,威严至极。

他冷冷一笑,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你身上背负的什么,难道到现在还不清楚?不论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你都必须学会心狠。莫说是今日的离歌,将来就是我,只要有人站在你复仇的道路上,无论敌友,你都该视若棋子!”

“义父……”商之声音微微颤抖,神情愈见孤寂。

慕容虔心中难免不忍,伸手过去想要抚摸他的肩,指尖却顿在半空。他叹息道:“八年前的事,那些魑魅魍魉到现在仍横行霸道,你甘心,你情愿?不要浪费你的情感,你的命运注定你一生无情,非如此不能保护我们鲜卑一族,非如此才能不愧昆仑神子,非如此才当得骄傲英勇的独孤儿郎。”

商之在慕容虔的话语下轻轻睁开眼,夜色穿透那双狭长凤眸,映出深邃幽清的幻影,看不明,瞧不清,却仿佛又有什么在其中明明白白流失,独剩一望无底的黑暗。

“是,义父。”他启唇,淡淡的声音竟是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

慕容虔望着他的面庞,面对他的顺从,只觉心中苍凉,一时再无法言语。

商之却似彻底清醒过来,将酒壶放在一旁,取过案上的一卷帛书,递给慕容虔:“塞北来信,今夜刚送到。柔然和匈奴开战在即,北疆即乱。因形势危急,柔然女王未再拖延时间,已放了贺兰柬。长靖公主离开云中时,和拓跋轩订了与我鲜卑暂时休战的协议。”

慕容虔思忖道:“北疆之乱来得有些诡异。”

“不诡异。”商之道,“飞虹桥断,令狐淳虽竭力遮掩,但朝中重臣遍布的眼线如何不知?我想老师之所以能抢在裴行之前动手,想必也是蓄势待发,正等着这个机会。四大辅臣之中三方都有了动作,却还有一方到现在都未露出一丝动静,义父不觉得奇怪?”

“你说姚融?”

“是,”商之道,“雍州环卫都城,刺史一位若能得手,对皇权的影响可谓极大。陛下大婚之后虽有亲政之权,但几个辅臣多年经营下的壁垒又怎会瞬间倒塌?到时必然还是权臣佐政的局面。令狐淳久居雍州刺史之位,让裴氏在朝中为诸人忌惮。如今好不容易出了纰漏,谁会轻易置之不顾?老师再洁身自好,毕竟也是与司马氏同宗的乌桓胡族,他这次肯趟这趟浑水,该是为了保护皇权。利益虽不同,目的倒与我们如出一辙。如果石匠此刻当真在老师手中,裴行这位忠心不二的令狐爱将怕是再无法保住了。如若令狐淳卸职,雍州刺史之位落空,朝中适合的人选能有几人?此官职凌驾诸州刺史之上,需得军政全才的人方可当得,眼下出此纰漏,权宜之计无非是先调用其余诸州的刺史先充其位。裴氏自食其亏,雍州刺史再无落入裴氏之手的道理,所以青、兖二州的刺史可以排除在外。而如今北疆一乱,义父所领的北方的幽、冀二州和老师所领的并州必然戒备森严,其三州刺史更是不能随意调动。如此一来,就唯剩下——”

慕容虔恍然大悟:“姚氏所领的西方凉、梁二州的刺史。”

“义父所言正是,姚氏也是出身乌桓胡族,何况久占西北要塞,自是素来和北胡异族交好,这次恰是时机地挑拨匈奴和柔然一战,他姚融应该有的是办法。”商之轻声笑道,“可惜我也是今晚才知道,这盘棋下到现在,所有人竟都是为太傅姚融统掌雍州铺陈道路。”

慕容虔碧眸间锋芒跃动,气得冷笑:“这个老奸巨猾的姚狐狸!”

“不过他想顺手接管雍州怕还不是那么容易。”商之道,“他自有他暗度陈仓的方法,我们也自有我们偷梁换柱之计。”

慕容虔点头:“说得没错。”

此局到此已然明朗,两人未再继续深聊,商之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义父今晚见到萧少卿了?”

“嗯,”慕容虔不无感慨道,“想不到萧璋作孽甚多,竟有如此出色绝伦的儿子。”

商之意有所指道:“义父大概不知,萧少卿会慕容氏的武功。”

“什么?”慕容虔先是困惑,后神思一闪,惊道,“你的意思是——”

商之颔首,不慌不忙道:“半年前义父收到的那封说华伯父未死的神秘信,可能是真的。我在东朝寻访许久未有所获,本已死心,但今日却无意见到萧少卿使出慕容氏的掌法。慕容氏武功绝不外传,这很蹊跷。或许华伯父的下落可从他身上探知。”

慕容虔有些迷惘,忍不住念道:“萧、少、卿?”

“此人身上秘密极多,远远不止华伯父一事。”商之望着飘摇不定的烛火,出神道,“除了外貌外,他的性情还真是极像一个人……”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深思之际,不察一股冷风骤然自窗外吹入,烛火狠狠一晃,随即熄灭,唯剩下余烟袅袅,穿透黑暗,清晰落入他的眼底。

(三)

来到邙山行宫已逾两日,夭绍未出寝殿半步,日以继夜地伏案抄经,至这日傍晚,她的案边已堆上一摞厚度可观的经书。

天色渐渐暗淡,侍女进来点亮灯烛。等一盏烛火无声无息燃罢,侍女换灯的间隙,夭绍双目泛泪,这才知眼睛已酸累不堪,只得停下歇了歇。

白马寺的夜晚极是寂静。夭绍起身推开窗扇,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她本已昏沉的神思有了些许的清明。她抬眸,对着夜空中的弦月,怔怔发呆。两日来只顾埋头抄书,思绪却是没有着落的空白,此刻对着寒凉遥远的夜色,诸多淡却的心事竟一下齐齐涌上,倒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思起。

檐下的风铃忽然叮当作响,伴随着夜色深处缈缈传来的笛声,听得她微微一愣。

“尚?”

夭绍侧耳仔细聆听,却发现那缕轻细悠扬的笛音一反往日的幽冷,旖旎缠绵,温柔明润,叫人心旷神怡。夭绍在婉转的笛声下不由出神,垂首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转身出殿,直朝笛声飘来的方向寻去。

后山幽谷之侧的悬崖边,飘飘白衣正临渊而立。

夭绍到来时,他的笛声早已止歇,然而无尽余音却依然回荡在夜空下,久久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