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岁已晏,空华予(第2/5页)

他盯着郗彦的眉眼,放缓语速,言词愈发显得深刻:“至于殷桓的铁骑,你也许知道,几月前我与他相峙汉阳,寸土不能进。”

郗彦执着酒盏的雪白手指慢慢紧缩,素青锦袍衬着的清雅容色,此刻却仍是似水淡静。萧少卿见他不语,暗叹一声,接着道:“不过,若能趁战乱而取了殷桓的命,令荆州军从此分崩离析,对于我们而言,或许是另一条出路。只是此径却绝非捷径,那二十万铁甲并非池中之物。荆州军不降者从此占地为王,流寇遍地。荆州十三郡的烽烟,数年之内将不能安定。” 

“这我却不担心了。”郗彦看着他,微微一笑,“东朝有君在,何愁中外不安?”

萧少卿在他的目光中体会到不得不为之的坚定和无奈,念光闪过,登时觉得气息闷在胸中宛若停滞,勉强笑道:“我明白了。”他侧首掩住哀色,缓声道,“稍后父王到来,我会竭力建议他速战速决。”

“你从不问为什么。”郗彦感慨道,眸中一道水光飞速隐没。他笑颜温润,站起身,长揖一礼:“多谢。”

萧少卿放声笑道:“你我之间还至于如此生分?”

“不,”郗彦叹了口气,“我是为了荆州的子民。”

萧少卿望着他凝重的面容,收住笑意,良久未曾再语。轻风吹过沉寂的亭阁,二人再度把盏共饮,却各自观望着帘外春光,徘徊在那些永不见边际的思绪中,不知牵绊从何而起。

“郡王!”魏让的声音在阁外适时传来,“王爷已到江夏。”略略踌躇,补充道,“随行的还有剡郡云氏夫妇。”

萧少卿撩袍起身、疾步出阁的动作本是一气呵成,但听到后半句话,脚下猛地一顿,再迈不开半步。

郗彦也是怔了怔,反应过来,对萧少卿笑道:“想是为了粮饷的事。”

萧少卿抿唇一笑,与郗彦联袂而行,才走到前庭,便与萧璋三人在廊下相遇。

萧璋与云濛还能自持镇定,独孤灵却是眸圈一红,望着眼前银袍潇澈的青年,唇动了动,待要唤出声,又念起洛都时他的疏离和冷漠,未免尴尬,只得咬牙忍住。

“见过湘东王。”廊下气氛已近乎凝固,素来吝啬辞令的郗彦也不得不上前解围,对萧璋行了一礼,而后转顾云濛夫妇,“姨父、姨母路上辛苦了。”

云濛仍是一贯的清俊温和,看着郗彦不免担心他身上的寒毒,问道:“这些日子身体如何?”

郗彦道:“尚好。”他静立栏杆旁,阳光射入廊下,照得那袭青袍也湛出浅浅的绛色,映得他的肌肤瑰丽微红,再不是平日的苍白。独孤灵终于自萧少卿身上移开目光,此刻也望着他,诧异之余,审视着他眉宇间的气色,不禁暗吃一惊:“彦儿你……”不由分说,上前执住他的手腕便要把脉。

“姨母不必担心。”郗彦不动声色抽回手,退后一步。

独孤灵精于医道,且生性倔强,执意不愿让他就这般糊弄过去,逼视着郗彦,正待追问,却听萧少卿于一旁道:“母亲一路定是疲乏了,入堂歇息吧。”

“什么?”独孤灵宛若没有听清,却又分明是仓促的惊喜下如坠云雾的惶然。

萧少卿微笑不言,只握住她的手,搀扶着她缓步走入厅堂。萧璋与云濛对视一眼,不禁都是笑着低叹了一声。诸感交杂,已非言语所能表达。九年的恩怨一笑而泯,肝胆相照,仍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因此再无伸臂让行的虚礼,两人并肩而行,踱至堂上双双端坐,坦然受萧少卿恭敬一礼。

笑声夹杂着抑制不住的细微哽咽自堂上传来,郗彦仰望无垠青天,轻轻舒出一口气。他的心绪随着微风飘上九霄,俯视这九年过往承载的一切,似海仇恨,似山情义,两者一并压在肩头,沉重如斯,让他的命运总在无法喘息的窒息中踽踽前行。然而直到此刻,他终于觉出了几分轻松。

似乎生命愈近尽头,愈觉释然大悟。

他扬起唇,疲惫之下,倚向廊间石柱,微笑无声。

待萧子瑜到后,诸人在书房商议今后战局的部署。依萧少卿的建议,萧璋采纳速战速决之策,命郗彦的北府水师为先锋,反守为攻,沿江兵进乌林,又命萧少卿与萧子瑜在夏口与石阳沿江一带设下十座水门,昼夜操练江豫两州的水师,以备决战。

大事初定,时不过戌时。萧璋留诸人夜宴,萧少卿顾念云氏夫妇远到的情面,萧子瑜数日前收到圣旨,得知九年前事情的真相,此时也有无数愧疚要与萧璋倾诉,因此二人都欣然留下,唯有郗彦却固然辞行。萧璋不便挽留,云濛与跟随郗彦身边的偃真嘱咐几句,仍让他同归北府军营。独孤灵送郗彦至府外,与他低语叮咛。旁人不辨她的言语,只望见她神情忧切,眸光分外伤痛。而郗彦面容半隐在高墙的阴影下,明昧不定的灯火沉在他的眸中,依稀照出了那抹无动于衷的冷静。

“你……好自为之。”独孤灵见说服不动,长叹一声,松开紧握住他手臂的五指,以袖拭去眼角泪水。郗彦这才抽身而去,飞掠上坐骑,扬鞭疾驰,再未回头。独孤灵望着夜色下逐渐消没的孤清身影,腿脚一阵乏力,虚脱着踉跄欲倒。

“灵儿。”云濛忙扶住她。

独孤灵拽住他的衣袖,闭目吸了口气,嗓音仍是发颤:“他……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了。只是却叫我如何面对阿姐的在天之灵!”

云濛揉着她的双肩,抚慰的同时也清楚感受到她因内心的伤痛而起的脆弱,低声道:“阿彦智慧过人,历经生死煎熬,如何不知他自己该走什么路?你我虽然将他抚养长大,却也不可妄夺其志。”

独孤灵抬起泪眸,看了他一眼,任再是哀怨,也就此紧闭住红唇,不再多言。

(二)

偃真紧随郗彦纵马飞驰,自出江夏城,狂奔数十里不曾歇一口气。途间想要追问离开之际独孤灵失态的缘由,但每次偷觑到郗彦的面容,总是忍不住一个寒噤吞没所有的疑问。两人沉默着一路疾行,沿江营寨毗连不绝,此刻正逢江州军造饭的时辰,篝火遍地,红烟飞腾。虽是休憩的空隙,路经军营却不闻一丝喧哗,军容依旧严整,巡逻的哨兵不辞辛苦地在山道间来回出没,入夜后非但不见懈怠,反而更是谨慎细致,但见来人便张弓戒备,高声喝问去向。郗彦沿途所望,也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萧少卿治军不凡。

待回到北府营寨,中天一轮残月正耀出清冷光辉。左右两营的将士俱已休憩,千帐灯火寂灭,除却巡哨,别无动静。入了中军行辕,远远却瞧见校武场上火光飘动,偌大的空地上一人身姿矫捷,上飞下跃,在手长剑荡出一阵阵玉色银光,即便隔着几十丈之遥,也可听闻那道锋利狼牙吞噬孤月清华的吟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