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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自己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依然是沉默。

“好吧,理解你的心情。那就我来问。就从……沈青禾搬进顾家亭子间说起。”

钟百鸣已经胜券在握了。他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着顾耀东,期待着他崩溃的那一刻到来:“沈青禾租住亭子间,是民国三十五年初夏,那时候你刚进警察局不久……”

顾耀东怔怔地望着沈青禾,民国三十五年初夏,他仿佛又闻见那时满街的法桐清香。恍惚中,钟百鸣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起来。

沈青禾趴在地上几近昏迷,鲜血将额前的头发糊成了一片,挡住了眼睛。她模糊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撒了一地的磺胺粉上,她艰难地转头望向另一边,那里扔着装磺胺粉的空药盒。终于,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努力朝空药盒爬去。

旁边两名警员正在抽烟休息,其中一人见有动静,赶紧用胳膊碰了碰同伴:“快看。”

对方瞄了一眼,讪笑道:“随她吧,再不活动活动,过会儿骨头断了就没机会了。”

沈青禾用尽了全身力气爬过去,捡起空药盒,又努力朝一地粉末爬去。顾耀东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用被打得血肿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将撒了一地的磺胺粉末装进盒子。对她来说,此时此刻全身的碎骨之痛,或是即将来临的死亡,似乎都不如这一地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粉末重要。

一帮警员在旁边窃窃私语。

“这女的疯了吧!皮都打烂了还惦记那些药。”

“人家以为自己还能从这儿出去呢,还想着去黑市卖了赚钱呗。”

“要么死硬分子,要么真是想钱想疯了。”

顾耀东湿了眼睛。只有他知道,沈青禾心里的执念是自己。这个在旁人眼里或可笑或不可理喻或嗤之以鼻的举动,对他来说却是震撼。

钟百鸣轻蔑地看着沈青禾,意味深长地说道:“顾警官,上海有那么多房子。以你对沈青禾的了解,两年前,她为什么偏偏要搬进顾家的亭子间?”

“你喜欢看电影吗?”顾耀东转回头直直地看着钟百鸣,不再逃避,目光与他硬碰硬地对峙着。钟百鸣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过一部叫《卡萨布兰卡》的电影吗?‘世界上有那么城镇,镇上有那么多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我很喜欢这句台词。”

“我对虚构的故事不感兴趣。”

“其实生活里多一点艺术,会很美好的。”

钟百鸣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那我来告诉你所谓的艺术背后的真相。两年前的你,还是一张白纸。沈青禾之所以搬进顾家亭子间,全都是夏继成的安排。因为他想让沈青禾策反你。”

赵志勇很诧异地看向顾耀东。

顾耀东面不改色:“所以您认为我被策反了。”

“还记得明香裁缝铺吧?那天我之所以扑空,是因为有人打电话报了信。这个人就是鸿丰米店的伙计。他是沈青禾的同党,而沈青禾当天曾到刑一处和刑二处吃饭的酒楼找你。环环相扣,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消息就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刘队长当天泄露过行动信息,也许还有张警官李警官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也泄露过信息,甚至直接联系过伙计。”

二人直视对方,气氛有些紧张。

钟百鸣忽然笑了,态度缓和下来:“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刚刚这些,都是我的推测。随口一说,别介意。作为个人来讲,我是很愿意相信你的。其实我也不愿意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啊。但是今天,从沈青禾在咖啡馆说出接头暗号那一刻起,谁都无力回天了。她就是共党,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她主动宣判自己死刑。”

沉默片刻,顾耀东也笑着说道:“副局长,您根本不了解我的未婚妻。”

“今后会了解的。去见见她吧,我这个人还是很讲人情的。”

两名警员将沈青禾架起来扔到受刑的椅子上。她几乎全身都失去知觉了,只有手还一直紧紧攥着那盒磺胺粉。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来,她怔怔地抬头望去,逆着光,恍惚中看见顾耀东走到了自己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埋下头慌乱地用袖子擦着脸,遮掩着那并不美丽的血污,那一瞬间她仿佛是个不小心弄花了脸的小女孩,不愿意让心爱的男孩看到自己这般脏乱。顾耀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沈青禾愣住了。她清楚地看见钟百鸣、赵志勇和几名警员就站在周围。傻子吗?这样只会让他也被怀疑!她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手,顾耀东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沈青禾最终放弃了。二人默默看着对方。

顾耀东:“青禾,我从福安弄走出来,就一定会带着你走回去。一起走回去。”

沈青禾朝他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两名警员推搡着带走了顾耀东,他被钟百鸣软禁到了另一个房间,理由是需要隔离调查,尤其是要查清楚他和沈青禾之间的关系。

沈青禾被警员推倒在刑具上躺着。磺胺粉盒子“啪”地落在地上,药粉再次撒了一地。警员们开始卖力地绑绳子。沈青禾一直望着工厂的天窗,努力透过天窗望向遥远的夜空,望向那些隐秘在黑夜中忽明忽暗的星星。她知道接下来又会是一场暴风骤雨,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工厂一间小房间门口,守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卫。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顾耀东坐在地上,面前摆着的是钟百鸣差人送来的纸和笔。他让顾耀东写一份自查报告,交代清楚他和沈青禾认识的前后始末,并检举她住进顾家后的可疑之处。写文字对顾耀东来说不是难事,但他久久没有动笔。

老董刚刚来顾家时,曾经说过一句话——以青禾的能力,如果当时只是走进咖啡馆,她是完全有办法脱身的。选择说出暗号,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钟百鸣才不会再继续调查咖啡馆里的其他人,包括周明佩。

到此刻,顾耀东真正明白了“白桦”这个代号的意义。

警局档案室里拉着窗帘,亮着灯。桌上堆着大摞的旧报纸和档案。钟百鸣在这里翻了一个通宵,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天一亮,他就拨通了金门饭店的电话。

“请转接国防部监察局夏监察官的房间。”

夏继成穿着睡衣,站在窗边。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他才不慌不忙接起来,懒洋洋说道:“喂……钟副局长啊。见面?我们前两天才一起吃过饭,刚见过啊。有什么事吗?”

钟百鸣看着桌上的档案,谦虚地说:“我知道您在警局的时候,也很关注共党分子白桦的动向。这两天共党很活跃,我发现了一些线索,怀疑是白桦重新出现了。所以我想面见您,请教几个关于白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