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大争(88)

伏传离开之后,青州就开始下雨。

紫央宫往堂馆颇有一段距离,谢青鹤望着空中飘浮的水气,难得偷了一回懒。

家里伏传驯养的灵禽精兽也都赶着避雨,大雁夫妻与大黑狗一直关系亲密,孔雀则跟着饲养它的小婢摇摇摆摆玩耍。昔日姜夫人送到谢青鹤身边的小美人都渐渐长大了,能读书识字的都学了书文,无力读写的小姑娘也学了些手艺,一心一意要攀上少君做娘娘的小姑娘,陆陆续续都被放了出去。

谢青鹤在屋内消遣时,多半都由伏传作陪,伏传不在,他写了字就自己出来舀水洗笔。

恰好听见廊下两个避雨的小婢议论。

“好大的雨。昨天下到今天,一阵接着一阵,没完没了。”

“是呢。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隽小郎说,去岁天时不好,耕田少了灌溉,粮食都长不出来。今年不缺雨了吧?”

“隽小郎叮嘱我把书拿出来晒一晒,唉,这么大雨,书怎么晒呢?”

“隽小郎还说给我带王都的玉叶做书签呢。”

“你又去缠他!”

“他答应给我带两枚。”

“好姐姐……”

“匀你一枚!”

两个小婢就叽叽喳喳地憧憬着王都的玉叶书签,间或感叹一声隽小郎的好处。

谢青鹤将毛笔洗干净,舀水将笔洗也涮了一遍,嘴角含笑。

秦廷王都的玉器天下闻名,好几位顶尖的玉匠大师都世代在王都造监供奉。平白无故地,伏传怎么会想起给小婢女带玉叶签?——必然是有了拜访玉匠大师的打算,才会顺道给小婢女带小礼物。

此前伏传压根儿没对谢青鹤提过此事。

小师弟学会玩惊喜了。

谢青鹤的目光移向窗外连绵不绝的暴雨,心中又有了一分担忧。

小婢子见着暴雨能开开心心地避在廊下玩耍聊天,巴不得暴雨再多下两日,平白赚得两日清闲。谢青鹤就不得不担心暴雨引起的河水暴涨,山体滑坡,乃至于贫民区屋舍倒塌……

想到这里,谢青鹤换了身衣裳,吩咐陈利:“去黔首堂。”

黔首堂就是原来的千寿堂。两年前詹玄机坐镇中枢之后,改名黔首。

偏偏这会儿正在暴雨,雨势大得伞都撑不住。陈利也不敢劝恶劣天气不宜出行,只得心焦火燎地去找了雨笠蓑衣给谢青鹤穿戴上。谢青鹤刚出门就感觉到暴雨的威力,就像是有人拿盆舀水往雨笠上泼,一瓢一瓢砸得雨笠直哆嗦。

没走两步,雨水就沾湿了下摆,湿润顺着脚下往上攀爬,脚下变得沉重。

密实沉重的蓑衣挡住了大部分雨水,雨水顺着雨笠与蓑衣的边沿哗哗往下流,单人身上就能冲出来二三层微型瀑布景观,偶尔吹来一阵疾风,扑簌簌就是满脸喷雨。

雨势太大。

谢青鹤仗着多年修行经验,五行亲和,能在雨水中睁眼视物。

随行的卫士们被暴雨狂风糊了满脸,不得不伸手挡在帽檐上,护住双眼赢取片刻喘息之机。

一路艰难地从紫央宫走到堂馆,黔首堂大门紧锁,附近站班的卫士前来回话,说詹玄机上午来了一趟,见雨势不减,又出去了:“姑爷说,雨太大,恐怕应渠涨水,亲自巡察河段去了。”

“利叔,你亲自去将军府,请安将军带兵去应渠,务必保护好詹先生。”谢青鹤吩咐。

陈利抹去脸上的雨水,点头道:“是。”

谢青鹤又吩咐身边的卫士:“我们去青州府。”

暴雨已经把谢青鹤冲刷得浑身湿透,卫士想要套车出门,谢青鹤吩咐骑马出行。

大雨天马蹄也打滑,骑术不精湛的卫士都没资格随行。好在暴雨也把大多数人都拦在了家中,路上空空荡荡,恰好策马疾行。一行人赶到青州府,只剩下几个老文书留守在内,向谢青鹤汇报情况:“长史大人带人去南巷了,少史大人带人分头去了明镜山和十里坡……”

谢青鹤又问道:“带了多少人去?人手够么?”

老文书捻着胡须,感慨说:“巡城的差人昨夜就召集待命,天刚亮就出去了,人手足够。”

谢青鹤点点头,说:“好。”

难怪下了这么长时间的暴雨,没有任何人来紫央宫回事——回事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行动。

詹玄机去巡视河道,陈序去了青州府最可能出事的重灾区南巷,那边都是贫民搭建的泥舍草屋,狂风掀盖,暴雨坍墙,出事就埋全家,田文则带着他的弟子们去了容易山体坍塌的明镜山和十里坡,那里不出事也罢,出事就死一村。

一场暴雨下来,青州各衙门主官都顶了上去,躬行其事,谁还有空跑紫央宫叭叭叭?

南巷和附近山头的百姓都能暂时撤出来,麻烦的其实是从青州边上路过的应渠。这年月拿洪水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詹玄机去巡视河道也是干着急——所以,谢青鹤吩咐安莹带兵去保护詹玄机,并没有吩咐其他应对措施。天灾之前,卑微的庶民只能被动躲避。

各处都安排妥了,人事已尽,但听天命。

谢青鹤在青州府歇了一会儿,眼见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他便吩咐出门。

“放粮的棚子还搭着么?去看一看。”谢青鹤说。

姜夫人最先让常夫人在青州府附近搭了个棚子,次日青州府出面接手了此事,就在青州各地陆续搭了八个棚,有两个棚子才刚刚开始搭,暴雨就下来了。

卫士带着谢青鹤去了最先搭建的粥棚,由常夫人带着望月宫家婢、家僮所搭,就在青州府附近。

棚子沿墙搭在青州府所属的排房外边,望月宫奴婢扎棚子的手艺显然非常精湛,狂风暴雨之下,棚子居然都没有散架。原本堆砌在外围的灶台都撤了,惟有靠着墙的两口灶还烧着火。

谢青鹤带着人进棚子下马,才摘下头上牵着线流水的雨笠,原本挨在棚子里避雨的百姓就悄然四散,去了远处不起眼的位置。

“叫大家不必回避。我只看一眼就走。”谢青鹤吩咐卫士。

这命令让卫士颇为难受。棚子里蹲着的人鱼龙混杂,谁知道里边有没有刺客?

原本不等他们清场附近百姓就自动散去了,这是最好的局面,既能保证安全,又不会给小郎君落下不亲民的名声。现在小郎君非要叫避开的百姓回来,真有刺客混迹其中怎么分辨?

谢青鹤已经走到正在烧灶的仆妇跟前,仆妇正在往锅里掺水。

——豆粥早就煮好了,越煨越烂熟,越煨越干。

不等谢青鹤说话,旁边就有看似管事的仆妇上前,解释说:“拜见小郎君。不是仆等苛刻讨口的贫民,目下缺粮,一碗豆子搀成两碗,就有多一人续命。许章先生教训,领事辛劳者尚且不得饱腹,进棚子就得一碗豆粥,还有何人肯上差办事?——也不许仆等将豆粥煮得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