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第3/8页)

我心里说,是的,我明白。这个被称作“绝地天通”的故事也记载在《山海经》里,这个古皇帝就是颛顼,他的两个大力士孙子一个叫重,一个叫黎。传说在绝地天通的一刻,礼崩乐坏了……很明显,这只是神话,王叙述这个故事意在何处呢?

“我常常对一些司空见惯的事物困惑不解,”王抿了口酎清凉,“当我接手这个位置,神州大地就如同一幅舆图一般舒展在我眼前。按理说,我只需沿袭周礼、继承先帝遗法遗规即可换得海晏河清举世太平。可是我却无法回避内心的一些疑问,甚至对祖宗之法产生怀疑,比如古历,比如易卦,比如谶纬之说。我试图解释这些问题时,便觉察到两种潜伏的秩序在斗争,在四处蔓延,影响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当朕明白自己是站在一个两难的历史关头,朕一念之差将对后世对帝国基业产生巨大影响时,朕就陷入一种荒凉的境地:是孤独亦是无奈。我害怕,一觉醒来一种新的秩序席卷这个世界,就像一千多年前的绝地天通一样,礼崩乐坏。而朕,帝国继承者,对此却束手无策。矛盾的是,我内心又在隐隐期待这新秩序的到来,就像期待一场久违的大雨,这雨可能是一场甘霖,泽被天下,也可以是一场洪水,吞没一切……”

我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衰老的男人,遗忘了他的身份。此时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需要倾诉的独行者。他站得高,可以望见我们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必须思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庞杂,我们无论在各自的专业范畴钻研多深,却只能窥见这个问题的一隅。管窥蠡测,所以我们才觉得好笑。

“故朕决心研究这种秩序的由来,发现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子虚乌有的昆仑有关。似乎是一夜之间,黄帝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发明技艺,这才有了舟、车、机械;神农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劳耕技能,这才有了百草、稼穑;扁鹊从虚空继承了针灸医术,这才有了三百六十五个穴位的特定组合与病症的精确对应。有些病症通常需要几个甚至十几个穴位的组合针灸才有疗效,可是你知道要从这三百六十五个穴位中摸索出对症的组合针灸术,需要试验多少次吗?”

“一百次,一千?哦不。”我意识到自己的荒谬,使劲摇头。

“一个数术家告诉我,从三百六十五个穴位里选取合适的五个穴位,需要实践五百二十五亿二千一百万次。”

我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数字到底有多大,就我的工作而言,最大的数是二亿三万三千三百(里),这是天体的经长。

“这说明针灸之术不可能是远古时代的某位神医,通过实践积累的方式所创造的。”

“我听说针灸术最初是写在一本叫《黄帝灵枢经九针十二原》的书上。”

“不错。”王笑笑,“不光是针灸,你若是询问机械制造工匠,他的技艺发源于何代何人,最终也会追溯到与黄帝有关的一本书上,比如《阴符经》……”

《阴符经》?这不是九天玄女下凡赠给黄帝的那本奇书么?相传黄帝正是根据这本书上所记载的内容发明了指南车,走出蚩尤制造的迷雾,击败了蚩尤的。

“那么,八卦易经呢?”王凝视着我。

“这……”我狐疑了,众所周知易卦是文王被拘于商狱时一手创造的啊。

“你相信闭门造车吗?在斗室里一个囚犯怎么能远取近求、仰观俯察呢?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从何演绎大千世界的千变万化呢?”

我惊呆了,天底下敢如此评价文王发明易卦的功德,也恐怕只有他的四代孙姬满了。

“你觉得吾国使用的算盘设计合理吗?”王突发其问。

我庆幸自己昨晚刚刚琢磨过这个问题,镇静地回答:“臣以为上下两档各多出一子。” 

“哦?”王的眉头跳动一下,打量着我,就像在观瞻一头外国进贡的怪兽。

“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礼崩乐坏的时代,今天仍在使用的算盘却是合理的设计。因为他们使用的是十六进制。”

王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出他的推断,可这平实的语言却像是一颗流星,陡然拭亮了一大片黑漆漆的夜空。是啊,上档每珠代表五,下档每珠代表一,那么每位的计数值是十五,这也是十六进制的最大基数。即使是今天,十六进制仍然在称量、占筮领域使用着,半斤八两的说法即源于此。

王不待我整理思绪,飞快地道出一句:”那么十字秤星呢?你了解它的含义吗?《山海经》为什么采用南西北东的方位顺序,而不是民间流行的东南西北的习惯顺序呢?”

我脑袋完全懵了,心中唯有感慨:各行各业都有一门行规,我们勘舆行内的规矩正是以南西北东的顺序描述地理,这规矩谁也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定下的,却一直沿用至今,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不会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痴痴地望着王,酎清凉美酒的幽香也无法唤回我的思绪。

“这一切均是源于河图洛书。”王的声音轻而短促。

什么?河图洛书?我如坠云雾。

“十字秤星实际上就是洛书图案的核十字,至于《山海经》的叙事顺序:由内而外自南到东,也是按照洛书的解读规则进行的。可惜,这门学问今天已经无从考究,那种智慧实在太过精深博厚,远非吾国学士从残篇断章中可探赜索隐的。”王缓缓地直起身子,衰老的骨节发出咯吱的声音。他的双臂颓然垂直,悠悠眺望远方,不觉间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长又淡。

“那是一门什么学问?”算盘,秤星,昆仑,黄帝,我的脑子被五花八门的念头与线索充填缠绕着,一时间智枯思竭,连提出的问题都这般苍白无力。

“那,那不是人间的学问,它来自昆仑。它的力量即使是朕也无法抗拒。”王一字一顿说,“我常常做梦,我的梦里澎满了暖洋洋的日光。我在梦里是一个光秃秃赤条条的孩子,在无边的阳光里蹒跚学步。在光的普照下,我能体会到一个孩子被母亲抚摸的那种幸福,苏醒后却又生出令后背泛凉的恐惧,是那种孱弱无助渴望呵护的卑怯……” 他的双眼沉重地闭成一线,好像得道人在冥思。

“你知道盛美人是怎么死的吗?”王突然抬眼问我。

盛姬?我听说过那全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宫廷谋杀案。姜皇后生的十七王子突然无疾夭折,王召集帝国最有经验的仵作、智士调查此事,一无所获。倒是巫士的卜辞轻易地揭开了真相:是盛姬放蛊害死了王子,且在盛姬的寝宫里找到了不祥的彘血。

“臣听说她是被方相士以驱鬼术正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