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类公敌(第5/9页)

绞刑?绞刑!为什么是绞刑?

屏幕里,年轻的男孩和女孩们挥舞着条幅和拳头,乍一看,还以为是他们对我判决不公的抗议,不过若细细听来,才知道令他们不满的是,为什么不对我的死刑判决立即执行。三天的时间,他们都已难以忍受,他们对我的恨,竟然到了食肉寝皮的程度。

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他们拳头的力量,唾沫的温度。我似乎看到他们的拳头砸裂屏幕,朝我的眼眶击来,看到唾沫一口口地吐在我的眉心、发间、领口,仿佛有人将我的头重重摁在一摊摊的肮脏秽物中,任我溺死在这恶心的臭水坑里。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刚才被人殴打引发的身体疼痛,却已经被我内心生起的寒冷掩盖,这令人作呕的寒冷。

我还看到不少人三三两两地搂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不少男孩子仰天长啸,我听不清他们哭什么,喊什么,但是那种感情我仿佛能感觉到,像是数十年的杀父大仇得报般的快意。还有人展开了一面两米长的白布旗帜,用力挥舞着,在观众席中尤为显眼,那面白旗上写着八个红色大字:“英雄安息,战魂不灭。”八个字好像是用血写上去的,挥舞着白旗的那个男孩,右臂还缠着已经被血洇红的纱布。

他们是疯子?

或者,我就是个傻子。

面对着他们的狂热,我已经难以分辨,孰真孰假,孰对孰错。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吗?我真的和他们结下了累生累劫都难以消解的仇恨吗?我真的曾经带着一群无恶不作的暴徒,抱着冰冷黑黢的武器,对着他们至亲的人,扣下过扳机吗?

我并没有做。

我和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初次相识,他们对我的恨,全是因为那一场二十年都未结束的战争。战争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仇恨绽放出疯狂之花,又结出了罪恶之果,这仇恨、这疯狂、这罪恶,为什么如今全要算到我的头上?

我什么也没做!

我没有背叛我的祖国,更没和Ai联合政府暗通款曲!然而,就算我真的是个叛徒,真的是个间谍,就真的值得他们如此仇恨吗?

我和樱子密切合作过,我曾经帮助印第安人击落了一架祖国的飞机,我羞辱了一个名为阿历克斯的同胞,这些,就值得他们如此仇恨?

抑或,他们恨我是个骗子,恨我抹杀了他们心中英雄的伟业,恨我没有看到他们眼中的战争,恨我没有和他们一样愤怒?仅仅这些,就值得他们如此仇恨?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了牢房,等我稍微清醒,就已经坐在床上了,恰似刚刚醒来,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做噩梦可不会流血。右耳之后的血液已经和头发凝结在一起,抠不下来,揪不下去。

自听到“绞刑”二字后,我的大脑里就仿佛填充进了某种硬物,涨得难以进行深度、复杂的思考。我不想承认,可它偏偏发生了,我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一个日日想着回到祖国的人,一个冲破艰难险阻终于找到我的应许之地的人,如今,却被我的同胞,以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判了绞刑……

牢房的空气潮湿,霉味和血腥味互相渗透着,黑漆漆的环境激发了我体内本属于动物的本能,我开始紧张地分析着,我想了很多求生的方法,可在这里根本行不通。我想去拍那一扇可望而不可即的铁门,可在此之前,我早就已经尝试过无数次了,就算我趴在地上,伸出的手臂也得不到它冰冷的回应。

我只能在牢房内喊叫,我喊着“放我出去”,一遍又一遍,终于喊来了两个狱警,我能感知到他们在铁门之外的不屑,他们站着听了几句,唯留下几声冷笑,便招摇而去,连一句话也懒得说。

我继续喊叫,我不能死,我想见张颂玲,我想见朴信武,我想知道船上其他人的状态如何,我哀求,我大哭,一直哭喊到我的嗓子发声都像是有刀子割过喉咙一般的疼痛,我才真正闭嘴。

没有人会理会一个罪人,一个三天后就会被送上绞刑架的叛徒。

到底是谁,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到底是谁,无私、慷慨地为我奉上了这一切苦厄?

程雪。除了她,在这里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如此害我。我忘不了我被推出法庭大门时她冷漠的眼神,我也忘不了她曾经眼含关切地告诫我:哥,你的缺点,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

言犹在耳,可骗了我的,却是她。

她真是一位演技绝佳的戏子,喊出的哥哥,声声情真意切。如今,声声回味,声声皆成讽刺。

她和我一起去过硅城,知道樱子和我经历的一切,在群鼠围困中脱险,在印第安营地中战斗,她了解我所有的冤屈,可她偏偏没有为我站出来说话,眼看着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仿佛就是理所应当。她没有帮我讲一句话,没有澄清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她就是要看着我去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她如此怨恨,如此处心积虑,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欺骗我。

这到底是为什么?

4

一个影子遮住了门缝中心的光,我认得这个影子,但我却不知道它的主人真正的身份。就是他,在法庭开庭之前找到我,要我说谎来保全张颂玲。

“你做得很好。”他声音低沉,头部的光恍惚地一闪,我知道他左右看了看,又对我说道:“因为你的自我牺牲,你喜欢的女人如今安全了,你也可以安息了。”

“安息,你以为我可以瞑目……”

“还有什么放不下?”

我没有回答,只想笑,我控制自己不笑出声,可是胸中的火焰燃烧着,伴随着一声声的闷笑和咳嗽。

“你为什么害我?”我厉声问道。

他头部的光影再度恍惚一闪,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害你,相反,我一直在帮你!”他顿了顿,“救下你所爱之人,不是帮你,又算什么?”

“她真的……安全?”

“我既然敢牺牲你,自然有把握救下她。她现在很安全,关于这一点,你遵守了承诺,我没有必要欺骗你。”

“她在哪儿?”

“你无须知道,反正你也没有机会再去找她了。”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在害我?”

铁门外传来他低沉冰冷的笑声:“没有人害你,是你自己在害自己。”

“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我是无罪的,为什么不帮我申辩?”

“我自然知道你是无辜的。”他声音陡然变大,意识到这样会引起狱警的注意,于是将头颅贴近门缝,再度压低了声音,“还有不少人,都知道你是无辜的,包括给你念判决书的人。”

“荒谬!”

“当荒谬成为主流,荒谬就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