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类公敌(第6/9页)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若不想害我,便能救我!”

“抱歉,我很想救你,可我真的做不到,就连我两次出现在你的门外,也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如果被他们知道,我罪名可不小。”他叹了很长一口气,余音意味深长,颇显苍凉老态,“程复,你若在夸父农场当一个傀儡船长,该有多好?为什么偏要回来呢?你太傻了,你本拥有人生中最好的选择,可你根本不知道珍惜。”

“当一个囚犯,谈什么最好的选择,又有什么可珍惜的?”

“那你现在又是什么?以前不过是个终生监禁的囚犯,可如今却是个三天后就要被执行绞刑的半死人,天差地别。”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要自由!”

“说得好听!代价却无比惨痛,不是吗?”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苟且偷生,总比死了强过百倍——别给自己强加那么多没用的意义,英雄啊,自由啊,反抗啊,追寻啊,可结果还不是一样,都是死路一条。人死灯灭,人走茶凉,就算你是个英雄,也没人记得你,更何况你现在还是个叛徒、败类——这就是你所说的,追求真相和自由的代价。”

他的话音低沉,却字字戳着我的心:“我不需要你给我上课!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程雪派你来欺骗我的,对不对?”

光影连续恍惚,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想利用这段时间,让我遗忘这个问题。大约静默了一分钟,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得甚至让我忘掉了我上一个问题问的是什么。他忽然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愿?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为你去做——你不要指望我能救你,这个要求就不用提了。程复不死,国家不安,你知道你死亡的意义所在了。”

“我想见张颂玲!”

“你若真心想保护她,就不要提这个要求。”

临死前不能见她,这会成为我永远的遗憾,虽然永远也只有三天。我想了想,说道:“程雪,我要见程雪!”

“你还是换一个吧,这个要求,会直接要了我的命。”

“那你一定知道,程雪她为什么要加害我?告诉我,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他的影子上下抖了抖,不是摊了摊手,就是耸了耸肩:“记住,程复,你所看到的,并不是真相——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句话。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直觉,更不要相信你的判断。在利莫里亚,甚至在如今的地球上,已经没有真相、没有真知、没有真理、没有真正的存在了,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谎言,你就当成这是一场梦吧。”

“那我实在没什么可问了……”

大约三十秒的沉默后,他说:“那么,永别。”他转过身,门缝中的光又恢复成了一道直线,我听见皮鞋向左侧走了五步,他仿佛又转了一个身,皮鞋声又从远处转了回来:“忘了道一句,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怔住了:“你的孩子……张……你是……”

“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所幸,我还有弥补的机会。”他伏在门缝的左侧,我看不到他的影子,却能清晰地听到他的每一句话,“所以,你可以放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男人在珍惜她,可以替你毫无保留、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可以像你一样,为保护她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的生命就像是一辆行驶于时间轨道上的短途列车,在崎岖坎坷、浑浑噩噩的隧道里穿行了二十八年之后,乍见光明,还没来得及喜悦,已将到站。

赵仲明成为了列车上最后一位客人。

“还有四个小时。”他把自己关进了黑暗的牢房,靠在那扇我触不到的牢门上,为我正式开启了死亡倒计时。他似乎是特意跑来欣赏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国者临死前的绝望。如果真是如此,他一定失望了。

“准备好庆贺了?”乍一听到自己的话,甚至都怀疑这股如风吹过破门板窟窿的声音,真的发自我的喉咙,“一群傻瓜庆贺一个傻瓜死去,这应该称作什么,傻瓜节?”

他轻轻跺了跺脚,嘲讽似的说道:“我就知道,你在电视直播里的认罪,果然不是发自真心。死到临头,依然执迷不悟。”

“事到如今,事情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面对无法改变的结果,我反倒盼着那一刻能来得快一些。”

赵仲明站在原地挪了挪身子,牢房的地板和铁门都传出沙沙的声音。“我其实很怕死,”他的语气没了嘲讽和傲气,就像是在和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聊着内心的秘密,“那时候,我只要一个人躺在床上,总会思考死亡与睡觉有什么区别,闭上眼之后会不会永远无法醒来,死亡的那一刹那与睡着的刹那是不是相同的……诸如此类的问题,以至于本来困倦的我,到最后因为恐惧死亡,连觉也睡不着了。”

“你是在安慰我?”

他冷笑一声:“安慰?你需要吗?我只不过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一些少年往事。”静默了几秒钟,他又说道,“那段时间,正是母亲消失之后的日子。”

“消失?”

“利莫里亚起飞之前,母亲就消失了,据说是留在大陆上对抗敌人,如今,或许早就成了AI枪炮下的一堆白骨,已经十几年没有消息了。”

“那你父亲呢?”

“据说是战死了。”赵仲明叹了一口气,“在我十四岁那年,我收到了父亲的牺牲通知单,他是在印度尼西亚的原始森林中被俘就义的。通知单上说,他死前曾经带领一支游击队,破坏了Ai政府在印尼的秘密病毒基地,终止了某种可以瞬间夺取人类生命的纳米病毒的研究。”

“那你父亲真是个英雄。”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我以父亲为傲,周围的人,也因为父亲的牺牲,对我另眼相看……”他说话的声音仿佛伴随着苦笑,“可是,我却有很多的疑问,直到遇见你,疑问就更大了。”

“我?”

对面的黑暗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手仿佛伸进了衣服,然后又抽了出来,手中已经多了一样泛着微微白光的物件。那是一个圆形的,比拇指肚稍微大一圈的金属物体,啪嗒一声,他触发了那东西的机关,它的盖子自动弹开,紧接着,一缕光从那东西中发了出来。

一束七彩的光,在我们之间彼此交织,很快就创造了一个世界。透过那光芒,我看清了赵仲明的脸,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眼睛里似乎噙着泪。

他的泪滴中,映着一场简单却又神圣的婚礼。年轻的赵德义一身深蓝色空军军装,他美丽的妻子一袭婚纱拖地,我的父亲母亲坐在婚礼宾客的第一排,与背后的数百人为一对新人的结合鼓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