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求将日子过得一丝不苟。不信你翻我背包试试,里面估计还躺着一条没吃完的巧克力棒——约莫一年前我们还没从爱荷华州搬来这儿时它就在了。从上幼儿园起至今,我已经转校五次。每个礼拜,我一半时间跟着妈妈过,一半时间跟着爸爸过。住爸爸那儿意味着晚上我得睡沙发,还得跟他共用一间小得不像话的浴室。所以你瞧,我可不是个娇滴滴的人。我挺能应付混乱状况的。

然而世上有些先后次序却颠倒不得。比如先穿袜子再穿鞋子,比如先将吐司从烤面包机里取出来再抹上黄油,反着来可不行。又比如,先有祖父母再有孙子女。

最后一点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理所当然。我也不例外——至少在去年四月外婆现身之前,我压根没怀疑过这个常识。可就因为这一小小常识的颠倒,我的人生发生了剧变。别说我大惊小怪,碰上彻底抹消自己存在的这种事情,无论对谁来说都称得上人生剧变吧。

在外婆突然现身之前,我已经十年多没见过她了。家中一本老相册中还存着几张我和外婆的合照,相纸已微微泛黄。然而我对外婆的印象只有两个:会在生日和圣诞节时给我寄钱,以及妈妈并不喜欢她。

“母亲总是这样,”出地铁的时候妈妈说,“不打一声招呼突然驾到,还把人唤出来听她说话,根本不管我们有没有别的事要忙。”

我倒是没什么别的事要忙,而且我敢肯定妈妈也是一样。不过我也知道这不是重点。

我们搭乘手扶电梯来到地面,一走出地铁站就是威斯康星大街,凉飕飕的寒风迎面而来。妈妈挥手向一辆出租车示意,可出租车却就近一靠,停在了其他客人的脚边。

“那家餐厅就在几个路口之外,”我说,“走过去的话只需要——”

“高跟鞋弄得我脚疼。”妈妈向四周看了看,没发现有别的出租车,只好作罢,“好吧,凯特,走就走吧。”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买高跟鞋呢?你不是不在意外婆怎么看你吗?”

妈妈不悦地朝我看了一眼,走上了人行道。“我们抓紧赶路吧,行吗?我可不想迟到。”

我其实并非故意要惹她不高兴。我和妈妈平时相处得很好。可是只要一讲到和她自己的母亲有关的任何话题,妈妈就会变得有点不可理喻。还记得我之前说外婆会在我生日和圣诞节时寄钱来吗?虽然妈妈平时总提倡我自己负责理财,可外婆那些钱都被当作我以后上大学的存款,直接由妈妈代为保管了。

昨晚,妈妈和外婆的通话竟然超过了五分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绝对是项新纪录。虽然只能听到电话这一头妈妈说的话,但我还是猜到了她们谈话的大概:外婆从欧洲回来了,她得了病,想要见见我们。妈妈一开始不同意,可最终还是妥协了。两人的拉锯战随即转向细节问题,最终敲定了用餐地点(某家两人都认可的餐厅)、菜系(素食)、时间(七点半),诸如此类。

我们比约定时间早到了整整十分钟。这家餐厅风格时髦,主要以供应素食为主,外墙上印着大大的蔬菜图案,有点像爸爸常看的烹饪书里的插画。我们走进餐厅,妈妈环顾四周之后终于确定外婆还没到,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挑了一个面向吧台的位置坐下。吧台后一个帅气的小哥正在混调饮料和奶昔,长发被束到脑后扎了起来,带点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当然,作为恋爱对象来说我们的年龄差距有一点点悬殊,但至少一会儿听妈妈和外婆争执不休时,我的眼睛还能找个赏心悦目的画面看看。

几分钟后外婆来了,她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首先,她比照片中要矮,大概跟我差不多高,或许还矮一点儿。她的灰发短得近乎板寸,打扮休闲,穿着宽松的亮色印花衫配黑色针织裤。这可比妈妈强塞给我的这身行头舒适多了,我不由得有些嫉妒。而且,外婆看上去并不像是病了。或许有些疲态吧,可称不上病容。

妈妈显然也这么觉得:“你好,母亲。你看起来意外地气色很好啊。”

“别挤兑我,黛博拉。我又没说我撑不过这礼拜了。”外婆的话是对着妈妈说的,眼神却看向我。

“我得见见你,还有我的外孙女。看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漂亮。学校拍的照片完全没把你的可爱展现出来,亲爱的。”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我饿了,凯特,这儿的东西好吃吗?”

我一直以为她会管我叫“普鲁登斯”,以至于我迟疑了一两秒才意识到要接过话头。“还不坏,”我答道,“这家的三明治挺好,而且幸好不是全素。鱼类也不错。甜点棒极了。”

外婆笑了笑,将她的包放在了一旁的空椅子上,只留了一串钥匙还留在桌上的餐巾旁。钥匙圈上挂着两把毫不起眼的钥匙,以及一个相当起眼的蓝色圆形挂件。挂件只有薄薄的一片,直径约3英寸,散发着亮光,在昏暗的餐厅内显得尤为耀眼。光线照亮了妈妈手中的菜单封皮,餐具表面也映上了蓝色的小光点。这让我回忆起几个月前在蒙哥马利县的游园会上赢得的荧光颈圈,不过眼前的挂件与它相比更为精致明亮。圆形挂件的中心嵌着一个沙漏,虽然平放在餐桌上,里头的细沙仍然不停地在两端之间流动。

妈妈要不就是没注意到这挂件,要不就是打定主意要对它视而不见。前一种情况似乎不太可能,而若是后一种情况,那我自然不该主动提起关于这挂件的话题,免得捅开她俩之间的马蜂窝,又惹出什么无谓的口角。从目前的情形判断,我决定效仿妈妈采取忽视战术。我将目光转回眼前的菜单,却瞥见外婆正在观察我对那道光的反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很难说清她那眼神的含义,在我看来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晚餐的前半段,我们三个都尽量维持着轻松的气氛。天气和食物都是安全话题。只可惜十分钟之内,我们就把这两个范畴内所有能讲的都讲了一遍。

“你觉得布莱尔坡中学怎么样?”外婆问。

我立马抓住她抛来的这个安全话题谈了起来:“我很喜欢这儿。这儿的课程比之前几个学校都更有挑战性。我真高兴爸爸接了这个教职。”

我的新学校有条慷慨的规定——免除教职工子女的学费。对于那些愿意住在校园里的老师,学校甚至还提供宿舍。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每周有三四天会去爸爸那儿住,情愿睡在他的折叠沙发床上。虽然床垫疙疙瘩瘩的,转身时一不注意还会撞到里头的铁支架,但要我说,为了能在上学日的早上多睡一个小时,这点小苦也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