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尔-阿纳吉斯特:二(第2/4页)

“我跟引导员盖勒特一起长大。”克伦莉轻声说。(我们已经围在她周围,坐在地板上、椅子上和床上。期待着分享她的智慧。)“跟他一起被养育,这是对他充当控制员的实验——就像我现在是你们的控制员。他是普通人,只不过,有那么一点儿不受欢迎的血统。”

我眨眨自己的冰白眼眸,想起盖勒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克伦莉看到我嘴巴张开成O形,不禁微笑。但她的微笑没能持续太久。

“他们——盖勒特的父母,我本以为是自己父母的人——最开始没有告诉我……我是什么人。我成长过程中上了学,玩各种游戏,跟其他普通的锡尔-阿纳吉斯特女孩没什么两样。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却跟别人不同。有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克伦莉的视线有些模糊,因为想起痛心的往事而显沉重。“我那时总在纳闷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差,以至于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我。”

雷瓦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摩擦木地板。他干什么我都不明白。塞莱娃还在外面,因为克伦莉的小房子太拥挤,她不喜欢;她去盯着看一只特别小、特别快的鸟,看它在花间倏乎来去。不过,她可以听到我们这番对话,通过打开的房门就能做到。我们都需要听清克伦莉说的话,借助声音、振动,以及她沉稳、凝重的视线。

“他们为什么要骗你啊?”婕娃问。

“当时实验的内容,就是想看我能不能做人。”克伦莉自顾自地笑。她坐在椅子里,身子向前探,两肘支在膝盖上,看自己的双手。“想知道,在正派又正常的人中间被养育的我,能不能至少做个正派人,即便不能正常。所以,我的每一项成就都被看作锡尔-阿纳吉斯特人的成功,而我的每一次失败或者举止不雅,都被看作劣质基因带来的影响。”

婕娃和我面面相觑。“你为什么要做不正派的事呢?”她问,同时感到非常困惑。

克伦莉眨眨眼,摆脱冥想,瞪了我们一会儿,那时,我们才感觉到她与我们之间的巨大鸿沟。她把自己当成我们中的一员,她也的确是。但,她还把自己当成人。这两组概念并不匹配。

“邪恶的大地,”她轻声地,带着惊叹说,回应着我们的思路,“你们真的什么都不懂,对吧?”

我们的卫兵在通往花园的阶梯上端站岗,完全听不到这番对话。这个地方,已经是今天我们能有的、最私密的空间了。它几乎肯定还在被监听,但克伦莉看似并不在意,我们也一样。她收起两脚,两臂抱膝,看上去特别脆弱,容易受伤,尽管在岩层里,她的存在却是那样深入又致密,像一座高山。我抬手去触碰她的脚踝,特别胆大妄为,而她眨眨眼,向我微笑,伸手按住我的手指。之后好几个世纪,我都不会懂得自己当时的感觉。

这次接触看似给了克伦莉力量。她的微笑淡去,接着说:“那么,我就告诉你们吧。”

雷瓦还在研究他的木地板。他用手指抚摩它,设法透过表面的尘埃传来暗信:你应该这样做吗?我有点儿懊悔,因为这个,本来应该是我想到,并且提醒她的。

克伦莉摇头。微笑。不,她本不应该这样做。

但她还是做了,透过大地,我们会知道一切属实。

回想一下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个时代的安宁洲是三块陆地,不是一块。它们的名字,如果有意义的话,分别是梅卡、卡奇拉和希里尔。锡尔-阿纳吉斯特文明发源于卡奇拉的一部分,然后占据全境,之后又占领了梅卡的全部领土。一切都成了锡尔-阿纳吉斯特的组成部分。

而南方的希里尔,曾经是块微不足道的土地,上面生活着很多微不足道的人民。其中一个族群就是希尼斯人。它们的名字不太容易发音,所以锡尔-阿纳吉斯特人叫他们尼斯人。两个词的含义并不相同,但后者更为通用。

锡尔-阿纳吉斯特人夺走了他们的土地。尼斯人战斗过,但随后的反应,就像任何受到严重威胁的生物一样——分散迁居,他们的幸存者逃离家园,在其他地方扎根,努力生存。这些尼斯人的后代成了每片国土,每个民族的一部分,混杂在其他人中间,适应当地习俗。但他们还是设法保留了一些往日遗产,继续说他们的本族语言,尽管也能流利地用其他语种交流。他们保留了一部分旧的生活习惯——比如用酸性盐让舌尖分叉,原因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清楚。尽管他们失去了与世隔绝时代的很多体貌特征,很多人还是保留了足够多的特色,直到现在。冰白眼和灰吹发,都是标志性特征之一。

是的,现在你明白了。

但是,真正让尼斯人与众不同的,是他们的魔法。魔力遍布世界各地。每个人都能看到,感受到,体内也充斥着它。在锡尔-阿纳吉斯特,魔力被培植在每一片花圃,每一片树林,每一堵挂满葡萄的墙上。每座住房和公司,都必须生产出自己的份额,然后这些魔力被基因改造过的藤蔓输送到别处,成为全球文明体系的动力来源。在锡尔-阿纳吉斯特,杀生是违法的,因为生命就是有价值的资源。

尼斯人不相信这个。他们坚信,魔力不可能被占有,生命也一样——所以他们浪费这两者,建造了地府引擎(以及其他很多东西),这些引擎完全没有实际用途。它们只是……赏心悦目。或者引人深思,或者纯粹因为建造过程的乐趣而被建造出来。但是,这种“艺术品”的运行效率和功率,超过锡尔-阿纳吉斯特人达到过的最高水平。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你要理解,这类事情的根源,就是恐惧。尼斯人的样子与众不同,行为与众不同,本质也与众不同——但事实上,每个族群都跟其他族群不一样。区别本身完全不足以导致问题。我被制造出来之前,锡尔-阿纳吉斯特人对整个世界的同化改造就已经完成了一百多年;所有城市都属于锡尔-阿纳吉斯特文明。所有语言都变成了锡尔-阿纳吉斯特语。但世上最恐惧的,因恐惧而变得最为怪异的,就是那些征服者。他们会自己想象出鬼魅,无尽的威胁,害怕他们的受害者有朝一日会还以颜色,对他们做出他们自己曾经犯过的罪行——即便在事实上,那些受害者早已经不在乎,并且走出了旧日阴影。征服者总是活在恐惧里,害怕有一天会被揭穿老底,让世人知道他们并不是更为优越,而只是运气较好而已。

所以,当事实证明尼斯魔法更为优越,胜过锡尔-阿纳吉斯特法术时,尽管尼斯人并不会把它们用作武器……

这就是克伦莉告诉我们的事。也许一开始都是流言,说什么尼斯人的白色瞳孔会让他们视力低下,并有变态倾向,而且尼斯人分叉的舌头说不出真话。这种恶意嘲讽时有发生,只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互相欺凌,但情况愈演愈烈。学者们渐渐找到了名利双收的研究课题:只要声称尼斯人的隐知盘跟普通人有重大区别——更敏感,更活跃,控制性更差,更野蛮——并且这是他们特别魔力的来源。这个器官,让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可以被看作正常人类。后来:他们就不该被当成人,低别人一等。最终:他们根本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