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奈松,穿火而行(第4/5页)

当大地发声,它并不使用人的语言。它使用的这种媒介你早已知晓,但奈松直到这个瞬间才学到。她隐知到了对方的意思,通过耳朵里的骨骼听到了那种震动,身体战栗,将那份感悟排出,感觉它们从她眼睛里引出泪水。那就像是同时吸入了能量、感受和情绪。很痛。记得吗:大地想要杀死她。

但也请记住:奈松同样想要杀死大地。

于是它说,通过将会在南半球某处引发海啸的一系列微震说:你好,渺小的敌人。

(你意识到,这只是大致的意思。只是她稚嫩的头脑能够承受的部分。)

而就在沙法呼吸困难、浑身抽搐的同时,奈松抱住他被痛苦折磨的身躯,瞪着墙的方向,那锈色的黑暗。她不再恐惧;狂怒让她变得强硬如钢铁。她真的是你亲生的女儿。太像了。

“你放开他。”奈松怒吼,“你马上放开他。”

星球的核心是金属质地,达到了熔化温度,但又被高压挤成固态。它还有一定程度的变形能力。暗红的表面开始泛起波纹,在奈松的视野里改换模样。上面显出某种东西,她一时无法解读。某种图样,很熟悉。啊,是一张脸。只是有点儿接近人类,两只眼,一张嘴,恍惚有鼻子的阴影——然后有极短的一瞬间,那双眼的形状变得特别清晰。嘴唇的线条和细节也明朗起来,眼睛下方出现一颗黑痣,那颗痣可以张开。

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只是一张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而就在奈松注视这张脸的同时,幽暗的恐惧渐渐挤走了她的怒火,她又看到另外一张脸……然后又是另一张,接着,有很多张脸同时出现,填满视野。每张脸都被推开,新的脸孔在它下面浮现。几十张脸。几百张脸。这一个干瘪疲惫,下一个像是哭肿了,另外那张咧着大嘴,无声地号叫,像沙法。有些脸孔乞求地看着她,嘴型对应着某些话语,即便她能听到,怕也无法理解。

然后所有面孔都在荡漾,被更强大的存在物影响。他是我的。没有声音。当大地发声,它并不使用人的语言。但还是能够被理解。

奈松双唇紧闭,深入沙法体内的银线丛中,不管不顾地斩断了尽可能多的触角,全都在核石周围。这招儿并没有起到通常的作用,平时她用银线施行手术还是有效的。沙法体内的银线几乎马上就自我修复了。与此同时,搏动得更加有力。每次沙法都会周身战栗。奈松在伤害他。她在帮倒忙。

现在没有其他选择了。她用自己的银线包裹沙法的核石,开始施行几个月前沙法没有允许的手术。即便这样会缩短他的寿命,至少在有生之年,他不会再继续受苦。

但是又一波冷笑传来,让直运兽整体发颤,一波耀眼的银光掠过沙法的身体,将奈松纤弱的细线全部挤开。手术失败。核石还像从前一样,坚如磐石安放在隐知盘深处,还在扮演它的寄生怪物角色。

摇头,环顾周围寻找对策,但没有看到任何有帮助的东西。奈松一时被锈色表面不断变幻的面孔转移了注意力。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在大地的心脏中翻涌呢?

欠我的都要还。大地回答,透过一波接一波的热浪和极大的压力。奈松龇起牙齿,挣扎着对抗它的藐视带来的高压。不管是偷走的,还是借走的,都必须归还。

而奈松不由自主地理解了这番话,在这里,身处大地怀抱之中,它的全部用意都回荡在奈松的骨骼里。那银线——魔法——同样来自生命。那些制造方尖碑的人想要利用魔法,而且他们成功了;哦,还真是相当成功。他们用这些魔力去建造超乎想象的东西。但其后,他们又想得到更多魔力,远不止他们自己的生命,还有地壳表面亿万年来生物的存续和死亡积累的魔力。然后他们发现了地表之下隐藏着多么丰沛的魔力,只等他们来掠取……

他们从未想到,如此巨量的魔力,如此多的生命力,一定意味着某种……自觉意识。毕竟,大地并不用人的语言交流——而且,奈松意识到,或许在经历了太多世事,早已失去童真之后,方尖碑的建造者们已经不再懂得尊重其他形式的生命。这种缺陷,实际上跟那些管理支点学院的人、贼寇们,还有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在他们本应该察觉生命体存在的场合,他们看到的只有新的掠夺对象。在本应该提出请求,或者不予打扰的情境下,他们选择了强夺。

对某些罪行而言,没有真正适合的惩罚——只有以牙还牙。所以,对应每一丝从地下掠走的生命力,大地就会吸取一百万人的残骸到自己的心脏地带。毕竟,尸体都是在土壤中腐朽——而土壤坐落在地壳上,地壳最终又会被大地表面之下隐藏的烈火吞没,岩层会通过地幔,不断更替……在属于大地自身的空间里,大地吞噬一切。在它看来,这绝对公平——它冷漠,带着一份愤怒,这怒火仍会从地下传达至地表,让星球表面开裂,导致一次又一次的第五季来临。这都是理所应当。大地并不是这种恶性循环的始作俑者,它没有偷走月亮,它没有凿入任何人的皮肤下面,偷走仍然活着的肌肉作为战利品和工具,它也没有密谋奴役人类,让他们陷入无尽的噩梦中。它并没有挑起这场战争,但他绝对一定要报。仇。雪。恨。

是啊。奈松难道不理解这个吗?她两只手握紧沙法的上衣,仇恨在心里激荡,身体在发抖。她难道不能理解对方的立场?

因为这世界,也从她身上夺走了太多。她曾有过一个弟弟。还有个父亲,还有个母亲,她也理解母亲,但又希望自己不理解。还有一个家,种种梦想。安宁洲的人早就夺走了她的童年,还有得到任何真正未来的希望,因为这个,她很愤怒,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一切必须结束,以及我要亲手结束它——

——所以说,难道她本人不是跟大地一样,怀着同样的怒火吗?

她就是。

大地吞了她,她就是。

沙法安静下来,躺在她腿上。她一侧腿下面是湿的;沙法小便失禁过。他的眼睛还是张开的,呼吸又浅又急。他紧绷的肌肉仍在时不时抽搐。任何人都会崩溃,如果折磨持续足够长的时间。人的理智有时会去向他方,以此承受不可承受之伤。奈松实际上只有十岁,将来或许有百年寿数,但她已经看够了世间邪恶,懂得上述道理。她的沙法,已经走了。而且可能永远,永远,不会回来。

直运兽继续快速前进。

视野再次变得明亮,它已经驶离核心。内部照明恢复了它们宜人的光彩。奈松的手指现在微微弯曲,埋在沙法的衣服里。她回头,望着那地核缓缓流转,直到侧面墙上的不明材料再次变得模糊。前方视窗保留得更久一些,但最终也开始变暗。他们已经进入另一条隧道,这条要比第一条更宽,有坚实的黑墙,用某种方法将地心和地幔的热力隔绝在后面。现在,奈松感觉到直运兽再次向上转弯,离开地心。返回地表,但这次,会在行星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