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记忆遗传的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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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雪走了,和萧索寂静的秋天一道离开这个世界,只是来年,她不会像秋天一样,再来到这个世上。倏忽一下,在人们不经意间,十二月的严寒像一把冒着寒光的匕首,陡然刺进了这个世界,然后再一下一下地,冷酷地将秋天留下来的一切痕迹一一剜掉。

寒冷的季节来临,早在半年多前,将苏雅意以那样的方式带走的刘庄晨,依然喜欢躲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看着,以他冷酷的头脑,剖析着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而他早年的恋人孙敏,此时正兴致勃勃地盯着网上十分火热的一则报道,内容是人工智能阿尔法狗六世完胜围棋世界冠军柯净。

围棋的每一个落子都会或轻或重地影响到周围棋子的布局,恰如物理世界里,每一个简单的粒子都或多或少地影响到靠近它的粒子,后者以那样看似简洁的方式构建出了这个异常庞杂,难以预测的物理世界。人们因此也就认为,围棋的世界和这个极度复杂的物理世界其实是相通的。如今,靠软件设计却无任何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可以在围棋赛场上所向披靡,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它们应该也可以在我们这个由各种基本粒子构建出来的物理世界里纵横?

想当初,阿尔法狗一世刚刚诞生的2016年的春天,人工智能就曾以雷霆之势击败过围棋高手李世石,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那时的李世石棋力下降得非常厉害,早就已经不能代表人类世界棋手的真正水平。可现如今,人工智能阿尔法狗六世就如同法国的路易十一世般残暴,残暴地横扫了整个人类世界的围棋高手,人类竟然再也找不出能在百局里赢得了它一局的围棋高手。甚至,即使聚合人类世界所有围棋界的高手,连续和它下上个三五个月,都再不能赢它一局。不得不让人重视。

这一周来,网上轮番掀起各种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有的非常乐观,认为阿尔法狗六世只是计算效率还不算赖的软件,配合上每秒计算次数还凑合的计算机而已,那也就是程序的厉害,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所以它依然没有自我意识,对于人类依然不足为惧;有的相对中立,认为人工智能并不需要意识,只要能够通过图灵测试——素有计算机科学之父的阿兰·图灵于1950年提出的一个用以判断机器是否能够思考的著名试验,即便只有程序,即便只靠计算,也足以对整个人类世界构成重大威胁;有的就偏于悲观了,干脆说人类也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没有自由意志的,他们只是空有一些感觉而已。讨论到最后,竟然演变成了讨论意识究竟是什么,意识存不存在这种物理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生物学家一直都在争相谈论,却至今谈论不清的问题上去。

孙敏是脑科学方面的专家,总是热衷着和大脑意识研究有关的一切,于是其乐融融地搜罗着各类关于这件事的新闻,无意中倒是进入了本市的一个论坛。这里活跃的主要是这座城市的各个领域的科学技术爱好者,那上头有着方方面面的最前沿的科学知识的科普,以及对于各种悬而未决的科学问题的讨论。同样地,论坛上有近期关于人工智能讨论的一个板块,其上的帖子有不少都将争论的焦点放到了人工智能是否具备,甚或超越人类智力的问题上。

网友的发言非常踊跃,论点更是良莠不齐,有不少观点更是令人啼笑皆非,纯属娱乐,孙敏倒是不大在意,抱着开拓思维的态度一段段看下来。正是无所事事,看完第一页,她就打算点开第二页继续瞧下去,却在第一页的最后一层不小心瞄到了一张图片,顿时,她的双眼再也挪移不开了。

那是两个多月前在市区的各大论坛上颇为流行的一张照片,照片原来是警方用来通缉一名犯人使用的,由于内容过于吊诡——男主角的样貌极具思想气质,而目光又深邃有力,如一泓不可见底的深潭,至于女主角则清雅脱俗,一副与世无争的温婉女孩模样,让人大感奇怪怎么会和这样的事扯上关系,这张图片因而被到处转发,或被用作一些账号的头像,正如此时她盯着看的这个账号的头像。

画面的正中央是那一夜刘庄晨恶狠狠地看向摄像头的那一幕,孙敏刚扫到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完全无法置信。而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张账号图片拷到看图软件上放大,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孜孜以求地打量起来。

她注意到,这名“犯罪分子”的面容和印象中的刘庄晨一模一样,甚至一些他独有的,也只有她才会留意到的面部特征。她一下子被震慑,怎么都无法将这个行为诡异的人和多年未见的刘庄晨联系起来,更不愿意相信六年未见的刘庄晨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就是他一直不肯来见我的原因吗?”孙敏的嘴唇上下打颤,她压制不住心中的声音,感到已经快要失声尖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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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卧室那台台式机前,孙敏又花了一个小时反反复复研究各种关于刘庄晨半夜带走苏雅意的新闻。她整个人如遭重击,怔怔地坐在电脑前,发了许久的呆。半晌,她才起身到旁边的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竭力想平复心情,怎料无济于事。双脚不受控制地走到窗边,缓缓站定,对着外面清澈的蓝天,她拨通了刘庄晨的手机。

“你发生了什么?你的双手双脚怎么了?”电话接通,说起话来,却是不紧不慢,孙敏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为何能在这一刻克制得如此冷静。

“没什么。”刘庄晨感到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坚守着的一个秘密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瓦解,他既害怕,又隐隐有几丝被理解的高兴。

“你去了家宾馆,带走了一个人?”孙敏小心翼翼地探问着,“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样的方式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你怎么可能以那样近乎魔法的方式带走那名学生?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你,对吗?”

她还是抱着希望,希望那个人不是他。

“你错了,那个人就是我。”刘庄晨从未考虑过这样的情形,但他的反应一向不慢,早已在瞬间想好了托词,说道:“不过那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手脚的问题,也并不是因为你,是自己在车祸中不小心失去的。”

“当初,你是因为这个才和我分开,并且不再和我见面的吗?”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刘庄晨只不过是她心目中真正爱人的一个仿照品,但真正失去他后,这些年,她却总有些心酸失落,每逢佳节都不由自主地要悲伤一会儿。

“算一个重要原因吧。”他不知该怎么更好地向她继续隐瞒下去了,事实上,他恨不能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都向她好好倾诉一番,但他又想继续隐瞒着她,继续把自己的所有悲楚都藏在心灵花园的最深处,仿佛只有那样,自己才找不着,也就意识不到那些痛楚了。他努力把话题一转,带着几分释然道:“总之,我们虽然不是男女朋友了,但还是朋友。先这样啦,以后我还会经常问好你的,以朋友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