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凯尔回家后,希瑟坐在漆黑的起居室里沉思。现在已经过了上床的时间,而她明早9点还有一个会要开。

见鬼了,凯尔的失眠症还会传染。她感到筋疲力尽,可就是紧张得睡不着。

她刚刚对凯尔说的话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的,但现在,她却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相信那些话。

这些事情——战争、汽车爆炸,甚至孩子的死亡——这些都是常有的事件。它们并不是难以想象的,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父母,没有一个不担心孩子会出点什么事的。

可是,发生在玛丽身上的事不是模糊的“一点什么事”。不是的,玛丽夺走了自己的性命,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希瑟没有料到会这样,甚至没有担心过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对她的震惊就像是……就像是……对了,就像是艾玲·弗兰克林看到的,她的亲生父亲奸杀了自己儿时的朋友。

然而,希瑟却并没有把关于玛丽的这段记忆封存起来。

这是因为……

这或许是因为,对她而言,自杀并不是不可想象的。

当然,她不曾想过夺走自己的生命——没有认真想过。

不,不是的,也不是那样。有一次,自杀的确曾和她的生命擦肩而过。

她不太去想那件事。

实际上,她已经几年没有想那件事了。

是她的记忆被压抑了吗?是近来的压力让它重见天日了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她随时都能记起那件事,只是选择不去回忆而已。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时候的她真是年轻。年轻而愚蠢。

希瑟那时候十八岁,刚从中学毕业,第一次离开阿尔伯达省的威格维尔镇,穿过半块大陆,来到了巨大的国际都市多伦多。在多伦多的第一年是疯狂的,她尝试了太多的新鲜事物。她还选了一门天文学基础的课程——她向来喜欢星星,那些晶莹的亮点,散布在草原上的广阔天空中。

她和助教乔许·哈内克一头坠入了情网。乔许大她六岁,是个研究生,身材消瘦,手指像外科医生一般细长,淡蓝色的眼睛神采奕奕,他的文雅与和蔼,超过了希瑟见过的任何人。

那当然不是爱——不是真正的爱。但当时的感觉就像是爱。她是那么的渴望被爱,渴望男人,渴望尝试,渴望体验。

对于希瑟识热的目光,乔许显得……不能说冷淡,或许该说是有点暧昧吧。他们是九月份开学时认识的,到五周后的加拿大感恩节,他们就成了情人。

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两人在一起时,乔许表现得细腻、温和,关怀备至;事后,他还会和她说几个小时的话——关于人性,关于生态,关于鲸鱼,关于雨林,还有,关于未来。

他们断断续续地约会了一个学年。许诺是没有的,乔许似乎不想许诺什么;说老实话,希瑟也不想。她要的是更多的体验,而不是安定下来。

到了二月,乔许要走了。国家研究委员会在阿岗昆公园的翠雯湖运营着一台46米射电望远镜,那是在安大略省北部,有着巨大的原始森林和前寒武纪地盾。乔许计划在那里待一个星期,帮着监控设备。

他就这么走了。和他一起驻守的那个天文学家病了,阑尾炎。一架急救直升机把他从望远镜大楼带到了汉斯维尔的一家医院。

乔许留了下来,但随后的大雪将他隔绝,没人进得去。他被大雪困住,和那台硕大的望远镜一起待了一周。

原本不该有什么问题的,剩下的食物和水足够两个人在计划逗留期间食用。可是,当道路终于扫清,有人从多伦多来到天文台的时候,他们却发现乔许死了。

他是自杀的。

希瑟不是亲属,警方没有直接通知她。她是从《多伦多星报》的一篇报道中得知消息的。

他们说,他自杀的原因是和情人发生了争执。

希瑟知道,乔许有一个室友。他叫巴瑞,她见过几次——一个哲学系学生,留着短短的络腮胡。

但她并不知道乔许和巴瑞有那么亲近,也不知道自己在他们那问题重重的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就算不是个棋子,也至少让事情更加复杂了。

不,她不常想到那件事。

但那件事对她造成了一定的打击。当她得知女儿的心中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藏着恶魔,当她的女儿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比起许多母亲来,她并不算是那么惊讶。

如果玛丽的死算不上是大到不可想象的打击,她就不会压抑那段记忆……无论她是多么想那样做。

几公里外,凯尔躺在公寓的单人床上,也在努力入睡。

虚假的记忆……

或者被压抑的记忆……

在他的生命里,有没有什么事情造成过如此巨大的创伤和痛苦、大到他会把那段记忆挡在意识的门外?如果他能够做到的话。

当然有过。

贝姬的责难。

玛丽的自杀。

这是他经历过的最坏的两件事。

是的,如果能够压抑,他肯定会压抑这两件事。

除非——除非像希瑟说的那样,即便是这两件事,也没有到不可想象的地步、不能触发压抑机制。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可能压抑的其他事。他知道,要回忆起自己禁止回忆的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是突然,他的脑海中闪出了儿时的一些片断。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事、那些让他对上帝失去信仰的事。

凯尔是在加拿大联合教会中长大的,那是一个宽容的新教宗派。长久以来,他已远离教会,现在只在婚礼或葬礼时才到教堂露个脸。哦,在安静沉思的时候,他觉得也许是有那么一位造物主,但是自从十五岁的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法相信教会宣扬的那个仁慈的上帝了。

那天晚上,他的父母出门了。他决定睡得越晚越好。父亲在家的时候,他没什么机会把玩电视遥控器,现在他像发了疯一样换着频道,巴望着能找到些让人心里痒痒的午夜节目。然而,当他看见一档自然纪录片的时候,他停下了:说不定会有几个不穿上衣的非洲妇女走入镜头。

他看见一头母狮在一个水塘边跟踪一群斑马。狮子那棕黄色的毛发在高高的黄色草丛里几乎隐形。那里有几百匹斑马,但母狮感兴趣的只是外围的那几匹。旁白者压低了声音,就像父亲看的高尔夫球赛的解说员,听那语气,仿佛是担心画面拍好后很久才添加的旁白会扰乱眼前的场景似的。“母狮正在寻找掉队的猎物。”旁白者说,“她想在群体中挑选一个体格较弱的成员。”

凯尔坐直了身子,这可比以前看过的那部古老、粗糙的《野生王国》生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