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狮子继续追踪。背景噪声中,斑马的蹄子拍打干热的土地,草丛沙沙作响,鸟类发出鸣叫,昆虫嗡嗡地振翅。动物的脚下拖着短短的影子,仿佛学步的婴儿腼腆地抓着父母。

突然,狮子向前猛冲,她的腿脚快速伸缩,嘴巴张得老大。她跃上一匹斑马的脊背,深深地咬了进去。其余斑马开始四下逃窜,在身后扬起一片片尘土,马蹄的落地声犹如雷鸣。鸟儿也叽叽喳喳地盘旋起飞。

受到袭击的动物那黑白相间的条纹间淌下了一缕缕红色。在狮子的重压之下,它的膝盖跪到了地面。热气烘烤的土地中掺进了鲜血,形成了一片暗红色的泥泞。狮子饿了,至少是渴了,它又一次深深咬进斑马的背部,扯出了一口湿漉漉的肌肉和组织。与此同时,斑马的脑袋始终在不停摇动、眼皮上下扑腾。

这个可怜的东西还活着,凯尔心想。它的鲜血洒满了大草原,它就要被吃掉了,可是它还活着。

斑马,马属,他们在自然课里学过,和马一样。

凯尔在夏令营里骑过马。他知道马是多么聪明、多么细腻、多么敏感的动物。斑马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这只动物一定感到剧痛、感到慌乱、感到恐惧。

他仿佛遭到了重击,十五岁的他,仿佛遭到了一吨砖块的重击。

这匹斑马当然不是唯一的一个。差不多所有的斑马都是这样的——还有汤姆逊瞪羚还有牛羚还有长颈鹿。

而且,不仅仅在非洲是这样。

世上的所有猎食对象都是如此。

动物不会寿终正寝。不会在过完漫长快乐的一生后逝去。不会孤苦伶仃地离世。

不。

它们被撕碎,常常是一条腿、一条腿地撕碎。它们血流如注,临死时往往还清醒,还有意识,还有感觉。

死亡是件恐怖而残忍的事,几乎没有例外。

凯尔的祖父是在一年之前过世的。凯尔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变老,但看着电视,他突然想起了爷爷生病的那段时间,父母反复推敲的悼文措辞。

心脏病。

骨质疏松。

前列腺癌。

白内障。

年事已高。

在人类历史上,大多数人都是惨死的。人类曾经不能活到老年。

他在学校里学过,演化改进了人类的许多生理机能,但它没能解决那些老年疾病,因为在过去的世代里,几乎没有人能活到得老年病的年纪。

斑马被狮子开膛破肚。

老鼠被蛇囫囵吞下。

肢体麻痹的昆虫感到自己被天敌在体内产下的幼虫活活吃掉。

它们肯定都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

它们都是被折磨而死的。

不是痛快的了断。

不是仁慈的死亡。

那一刻,凯尔放下了遥控器,看一眼裸露乳房的兴趣消失了。他上床躺下,就这样躺了几个小时。

那晚过后,只要一想到上帝,他就想到那匹斑马,想到它的鲜血染红水塘。

直到今天,不管怎么努力,他都没法压抑那段记忆。

希瑟还是睡不着。她从长沙发上起身,走到卧室的壁橱,找到了几本旧相册。过去十年左右,她拍的都是些没有胶卷的数码照片,但她早年的所有回忆都储存在印出的照片上。

她回到长沙发上坐下,一条腿压在身下。她打开一本相册,把它摊在膝盖上。

里面的照片都是大概十五年前拍的——那是两个世纪更迭的时候。那幢在默顿的旧宅。老天,她真是怀念那地方。

她翻过了一页。照片被盖在一层树脂下面,用薄薄的胶水固定在里衬上。

贝姬的五岁生日派对——那是他们在默顿的最后一年。气球靠静电固定在墙上。贝姬的朋友杰丝敏和布兰蒂——那么小的小姑娘,名字却那么复杂——三个人在玩“钉驴子尾巴”游戏。

那当然就是希瑟的姐姐多琳缺席的那个派对——姨妈没来,贝姬很难过。希瑟到现在还为那件事生气,她曾经不辞辛劳地为多琳孩子的生日派对大肆操办,烤蛋糕、挑礼物、忙这忙那。但贝姬的生日,多琳却请假没来,因为有大生意要接……

她又翻了一页——

哎哟!

还有更多派对的照片。

多琳也在,她最后还是来了。

希瑟揭开树脂薄膜,它发出“嚓”的一声,从涂了粘胶的里衬上脱落下来。她又取下相片,翻到背面,看着她当年写下的文字:“贝姬,五岁生日。”为了防止疑问,洗照片的人还在上面印了日期,那是瑞贝卡生日后的两天。

她白白对多琳生了十五年的气。她肯定是一开始说不来,但最后还是出现了。希瑟只记得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则完全忘记了。

但照片还在:多琳蹲在贝姬身边。

照片是不会骗人的。

希瑟吸了一口气。

记忆的确是个不完善的过程。照片当然提醒了她一些事,但它们也告诉了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或者完全忘记了的事。

那么,她究竟拍了多少卷胶片呢?大概有几百卷吧,也就是说,这些相册和鞋盒里,散落着她生命中凝固的几千个片断。她肯定还有一些视频,以及储存在硬盘里的数码快照。

还有以前的日记和通信。

还有短短的备忘录、小小的纪念品,提醒她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

但是就这么多了。其余的都储存在她那个容易出错的大脑里。

她合上了相册。米色的乙烯封面上烫着“留念”两个金字,但字迹已经开始斑驳。

她看了看走廊那头的房间。

她的电脑就放在那里。凯尔还在家住时,他的那台放在地下室里。

他们一直遵循着安全计算的守则。她每天早晨上班时都在钱包里带着一块存储卡,里面存放的是前一天晚上凯尔的光驱备份。凯尔的驱动器几乎不出故障,但外部存储是对抗火灾或盗窃的唯一妥善方法。同样,凯尔也总是在实验室带一块存储卡,里面存放着希瑟的备份数据。

那么,家里的电脑上又存着什么有价值的数据呢?收支记录,费点力气就能重建;通信,大多数只存很短时间;学生的分数和其他与工作有关的东西,必要的话都能重做。

然而,那些生活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却没有备份,没有存档。

她的目光落在音箱柜上。那上面有几张加了镜框的照片——她自己的,凯尔的,贝姬的,还有,是的,玛丽的。

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要是我们的记忆有存档,要是对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有准确无误的记录,那该有多好。

那将会无可辩驳地证明,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她闭上了眼睛。

要是能有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