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2页)

还有其他形象。一条夜色下的拥挤街道,霓虹灯到处闪烁。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咪。一个女人,亚洲女人,年轻漂亮,突然变得一丝不挂,显然是被这个男人的想象力脱掉了衣服。又一次,各种细节交替出现,此起彼伏,制造出令她窘迫的扭曲:雪白光滑的乳房胀得像气球般大,色盲眼中的乳头呈现怪异的灰黄色;女子的下身充满视野,似乎要将男子吞噬。

不可思议,他的感受也传达了过来:性欲,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性欲。老实说,对女人的性欲,她也体验过一两次,但眼下的感受截然不同。

那个女人消失了,眼前出现了一列拥挤的东京地铁,招牌上写满了汉字。

然后是词语汇成的洪流,是的,词语,口语。这男人正在听着什么。

不,他是在偷听,他正在努力偷听别人的对话。

同时也在努力绷着一张脸,好让别人看不出破绽。

地铁突然一晃,开动起来。

发动机的蜂鸣声。

接着,那蜂鸣声消失了,排除到了意识之外。

这是真实的视觉形象,除了有色差之外,图形还算没有扭曲。

还有想象中的图景,那仿佛是达利的画廊,陈列着想象的、模糊回忆的、神秘的绘画。

有太多东西是希瑟无法理解的。这给她这位荣格派心理学家上了惊人的一课:文化的确是有相对性的。对于一个加拿大妇女来说,一个日本男人的内心或许就像一个人马座人一般怪异,至少部分是如此。

然而……

然而,这个男人也是一个智人同类。他内心的奇异,到底是因为他是个日本人,还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呢?又或许是因为他的个性、他的独特品质,才使得这个井出湖一仿佛羽毛飘落地面,这个名字毫不费力地冒了出来——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人,一个有别于这颗星球上70亿个同类的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了解凯尔,了解其他男人,可她从没去过日本,也不会说一个日语单词。

或许,她只是缺了一块心灵的罗塞塔石碑。或许,这个井出湖的想法、恐惧、欲求都和希瑟的差不多,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编码而已。这里头一定存在原型。当年商博良在古希腊文、俗体文和埃及象形文字中认出了克利欧佩特拉的名字,使得罗塞塔石碑上的古埃及文字最终得到解读。同样,井出湖的内心深处也一定埋藏着大地母亲、堕落天使或缺角的整体这些原型。真希望她能够解读啊……

不管她怎么努力,这个男人的大多想法都仍旧是谜。但如果时间足够,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它们完全破解出来……

地铁到了下一站。她听说过日本有壮汉专门负责把乘客推进地铁,让车厢里尽量多装点人,可她现在完全看不到这样的景象。或许那只是个传说而已,或许那也是原型的一种:对他人的误解。

这男人的脑子又出现了一个念头——是一个猥琐的性幻想。希瑟吓了一跳,可男人很快就压抑住了它。这又是文化特异性的表现吗?她自己也在上班路上用不着边际的幻想打发过不少时间,但那都是浪漫的想象,并不色情。这个男人赶走了胡思乱想,重新控制住了头脑。

文化特异性啊。《旧约》里说,父亲必须和女儿睡觉。

她感到身子一震,难道说……

不,震动的是车厢,是地铁重新开动了。井出湖讨厌上下班——或许这也是个原型,是现代人集体无意识的一根支柱,是花岗岩里凿出的一尊埃及艳后。

这样触摸别人的心灵,真是叫人欲罢不能。它带点性的意味,虽然没有性的想象——这是一种窥探的快感。

真是激动人心,真是令人着迷。

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断开连接。

一阵哀伤立刻袭来。她透过他的眼睛观看、通过他的头脑思想,对于井出湖,她的了解已经超过了任何人。

然而,在这次短暂而深刻的相会之后,她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但她必须继续。

真相就在前方。

一个无法否认的真相。

一个关于过去的真相。

一个关于凯尔和女儿们的真相。

一个希瑟必须找到的真相。

  1. 商博良,法国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曾破解古埃及象形文字,被誉为埃及学之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