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3/3页)
那真是一段终极旅程。
眼前的景象就和那时候相仿。这是真正的希瑟,是他从未见过的珣丽色彩,是环绕立体声,是身子底下震动的座椅。
希瑟,壮丽的复杂。
浩瀚的才智。
还有生动到难以置信的情绪。
这是和他坠入情网的那个女孩。
这是和他结为夫妻的那个女人。
他觉得自己在缓缓眨着眼睛,动作慢到了装置的内部景象时隐时现。突然之间,他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
他在挤出眼泪。
仿佛是被一件华丽的艺术品镇住了。
被他妻子的辉煌给镇住了。
他们结婚已经二十二年了。但现在,他感到自己被重重撞了一下,力量大得令他差点儿不能呼吸:原来他对她的了解那么少,原来她还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发掘。
希瑟说过她爱他,他相信了——他是用自己的内心和灵魂相信的。现在,他不由地感叹:像一个人这样复杂、这样精微的个体,居然能够爱上另一个人。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可以用自己的余生好好了解她——但是无论他的寿命还有多少年,他都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另一个人类的奇妙内心。
他曾因为希瑟擅自探索他的心灵而感到恼怒。可是现在,他的怒气已经如朝露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没有什么好愤怒的,这不是入侵——只要是她就不算。这是一种亲密,是一种超越他们之前所有体验的沟通。
他今后必须再来,他要花上几个小时、几天、几年的时间来探索她的心灵,探索这片比他的心灵更加宁静、更加平和、更加理智、更富直觉的心灵……
但现在不。
不,这不是他此行的目的。
这次不行。
这次,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他继续翻看着希瑟的意识,直到找到了关于玛丽的记忆。
他又做了一次内克尔转换。
但这个新的场所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只有黑暗。只有寂静。凯尔想到了玛丽的中学毕业典礼,她是致辞的学生代表。玛丽本人的回忆几乎立刻跳了出来。她的记忆真在这里,记载她过去的档案真的存在——但存在的也只有这些了;此时此刻,已经再也没有动静了。
凯尔让自己沉淀,脱身。然后,他让自己回到了六边形组成的巨大墙壁面前。
正对着他的是一片漆黒。
死亡。
凯尔见过玛丽躺在浴室里的尸体。苍白,干硬,像是错做的。
那时候的他,无法接受她已经死去的事实。就算看见了她没有生命的躯体瘫倒在浴室的冰冷的地砖上,他还是没法接受。
可是现在……
她就在这里,死了。消极储存。备份状态。成了人类档案的一部分。
他意识到自己没法和她交谈。他不可能再和玛丽沟通了;不可能再告诉她,她认为发生的事并没有真的发生了。
是的,他是可以连接她的记忆,翻看她的过去。
但他不能和她交流。
当他蹲在她的墓碑前面,他感到自己或许是和她连通的,或许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话。他想过要对她道歉,不是因为他做过什么,而是因为他没能保护她免受那个治疗师的残害,因为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这个老爸却没能陪在她的身边。
然而,就算他真的在墓碑前大声说出了那些话,她也绝不可能听见。其他六边形都像眼睛一样注视着他,但这一个却黑得如同深渊,没有任何疑问。
她已经死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无可挽回。
已经不可能补救了。
可是……
可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事实摧垮。
相反,他觉得解脱,觉得释然。
尽管他在理性上是个无神论者,但长久以来,在他内心的黑暗角落,他依然认为她的意识还在什么地方,还有知觉,还在煎熬。
还在恨他。
但事实上,她已经不在了。不管怎么定义“存在”,玛丽都已经不在了。
但是事情还没有了结。
现在还不算了结。
女儿死的时候,凯尔哭了。
那是愤怒的哭泣,愤怒于她的行为。
那也是愤慨的哭泣,愤慨于他的不理解。
但他的哭泣都不是为她。
可现在,他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溢满的泪水溅落下来。
现在的他,是在为她而哭——仅仅为她,为了一条美丽生命夭折的悲痛,为了所有她过去的种种,也为了她原本可能成为的种种。
他的泪水流个不停,他时不时地闭上眼睛,装置的内部景象也时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出现。
但他的旅程还没有结束。
他终于明白了希瑟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也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他擦干眼泪,然后把眼睛睁得老大。
心理空间在他周围重现,眼前还是玛丽的那个黑色六边形。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感觉原来压抑的重重情绪也跟着散了出去。
然后,他从心底里轻轻说出了一句话。
“再见。”
他让这声道别在脑海中轻轻回响了一阵儿。然后,他再次闭眼,伸手按下了“停止”键,他终于准备好了重返生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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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士·洛夫洛克,英国气象学家,曾提出“该亚假说”,认为地球上的生命构成一个整体。——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