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明之地(第2/31页)

“很遗憾,我现在实在抽不出时间,”戈奇说,“但是只要有机会,我非常乐意跟你比一场。”他对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很高兴认识你。”

那个年轻人脸色通红。“我真是太荣幸了,戈奇先生……再、再见……”他拘谨地笑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回到了同伴那里。

耶雅目送他走远。“你很享受这一切,是吧,戈奇?”她咧嘴一笑。

“完全不是,”戈奇轻快地答道,“我都快烦死了。”

耶雅转头看着那个年轻人,直到他翻过山丘,消失在沙海的另一头。她叹了口气。

“你呢?”戈奇厌恶地看着手里的飞弹碎片,“你享受这些充满破坏性的玩意儿吗?”

“称不上是‘破坏’,”耶雅拖长了调子,“它们只是被爆破性地拆解了,不是被破坏了。我半个小时内就能把它们完好无损地拼回去。”

“所以说,这些其实都是假的。”

“那什么不是假的呢?”

“智慧的创造。技术的磨炼。人类的情感。”

耶雅嘲讽地撇了撇嘴。“看来我们要了解彼此,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戈奇。”

“我帮你。”

“当你的入室弟子?”

“对。”

耶雅转开了目光,看向海边反反复复冲击着金色沙滩的巨浪。海风吹拂,惊涛拍岸,她慢条斯理地将搭在颈后的头盔扳上来戴好,咔的一声扣上。他站在那里,看着耶雅护目镜上自己的影像。他用一只手摸索着陷进自己头发里的锁扣。

耶雅抬起头。“再见,戈奇。我和察木力斯后天去你那儿,没问题吧?”

“如果你们想来的话,当然没问题了。”

“那我想去。”她冲他眨了眨眼,走下了沙坡,他目送着她走远。当一架满载着亮闪闪金属残骸的回收型嗡嗡机飞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把戈奇的枪也放在了上面。

戈奇握着飞弹碎片又站了一会儿,随后把它们又扔在了光秃秃的沙地上。

泥土和树木的味道从露台下方的湖边传来。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浓云密布,只有一小抹来自星环对面的反光照亮了天顶的云层。湖水拍打着隐没在黑暗中的小船,水声响亮。而湖岸边则是一片灯火通明,校园里低矮的建筑隐藏在绿树之中。他身后正在举行一场聚会,音乐声、谈笑声,食物、香水与各种莫可名状的气味无形地散发着,如同雨前的隐隐雷声和闪电的气息一样扑面而来。

“锐蓝”的劲头还没过去。戈奇身后微启的门缝中泻出夜晚温热的香气,被宴会中传来的一浪一浪的喧闹分解成小段,像是从绳子上撕裂的纤维,颜色模样各不相同。纤维化成了细腻的沙砾,被截留在他指间。他琢磨揣测,细加分辨。

烤肉的焦香味弥漫在空中,令人垂涎三尺。然而这诱惑中又掺杂了些许微妙的令人反胃的成分。他大脑中的各个部分对这一气味做了详细评估,大脑底部判断出它具有高蛋白食物的营养价值,中脑则说它是一堆被焚化而死的细胞,然而脑叶顶部知道主人早已吃饱喝足,无须再添上一份烤肉了。

他还能感觉到大海,嗅到它微咸的空气从十公里开外越过平原与丘陵而来,细若游丝,仿佛河道纵横的密网,引着这一汪黑暗的湖水穿过芬芳馥郁的草原与林地,奔向浩瀚无垠的大海。

“锐蓝”是游戏玩家们常用的一种激素,来自植入于大脑中的人工腺体——就在戈奇的大脑底部,紧挨着掌控人类本能的部分。用“锐蓝”的人很少,因为它不仅无法带来直接的愉悦体验,还需要使用者注意力相当集中才能生效。但是对于游戏玩家而言,“锐蓝”却有化繁为简、化难为易、烛幽发微的奇效。那是一种多功效的药物,能调节抽象思维,却没有催情致幻的兴奋作用。

其实他并不需要它。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锐蓝”的第一波药效刚刚过去,进入了高原期。刚才他观看了一场“四色”比赛,其中一个男孩就是他接下来的对手。他的手法相当花哨,但没有多少技巧。乍一看相当惊艳,其实徒有其表,新潮高端,但华而不实。一言以蔽之,不堪一击。戈奇侧耳听着宴会的喧哗,湖水的拍打声和更远处的楼宇里传来的声音,脑子里却仍然清晰地记着那个男孩的游戏风格。

到时候再说吧,他想。让魔法消散吧。

他身体里的某处放松了,幻觉中的肢体伸展开来。魔法,或曰大脑中某种细微、天然、循环运行的子程序一瞬间崩溃,轻而易举地消散了。

他在湖边的露台上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大厅中去。

“杰诺·戈奇,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他一踏进金碧辉煌的大厅,一只嗡嗡机就漂浮着跟了上来,戈奇朝它看去。有一些人正站着聊天,另一些则扎堆围在一条巨幅古代挂毯之下,那儿放着几张棋盘和桌子。大厅里还有好几十只类似的嗡嗡机。它们有的在玩游戏,有的在一旁观战,有的在跟人类聊天,还有一些坐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在进行某种无线通讯。毛鳞–丝壳,就是刚刚跟戈奇搭话的那只嗡嗡机,是在场所有嗡嗡机里体形最小的一个,一双手就能稳稳当当地托住它。灰色和棕底蓝条纹的光从它周身散发出来,看起来就像一个精巧的老式太空飞船模型。

它跟着戈奇一路穿过人群来到“四色”棋盘前,戈奇皱了皱眉。

“我还以为这只菜鸟吓到了你呢。”这只嗡嗡机大声说。戈奇走到桌前,一个刚刚输掉一局的玩家赶紧站了起来,让出了一张雕饰华丽的椅子,戈奇坐了下来。他的对手是个三十岁左右,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他显然听到了刚才嗡嗡机大声嚷嚷的那句“菜鸟”,表情有点受伤。

戈奇感到周围的人稍微安静了一些,毛鳞–丝壳发出的亮光颜色又起了变化,愉悦的红色与不快的棕色交替闪烁,发出两种矛盾的信号。

“别理那玩意儿,”戈奇对那个年轻人点点头说道,“它就喜欢惹人生气。”他把自己的椅子往桌子方向拉近了一点儿,理了理他那件老旧过时、袖口宽松的夹克,开口道:“我是杰诺·戈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