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临界(第2/5页)

撇开这一切不说,在这片区域买公寓还有一个原因:莱恩到附近这家新建的医学院任职生理学高级讲师了。干回医生老本行的这个念头也又一次被他暂时抛诸脑后。不过他还是告诉自己:也许这摩天楼里还真就会住着他的病患呢?莱恩替自己打消了对公寓天价的疑虑,签下九十九年契,搬进来占了这峭壁上的千分之一席。

头上面的派对喧嚣依旧,还仿佛被大厦周围上升的气流放大了音量。最后那一点儿气泡酒闪着光,顺着阳台的沟槽淌进了锃亮的排水管。莱恩踩在冰凉的瓷砖上没有穿鞋,玻璃碎片上脱落的酒瓶标签粘到了他的光脚上。他立刻就认出这是个专仿昂贵香槟的牌子,在10层的酒廊可以买到冰镇的,这也是他们店里卖得最火的一款。

这酒前一晚他们也才刚喝过,就在艾丽斯家的派对上,可以说当时也发生了一件令他措手不及的事。因为那天整个下午都在生理学实验室做演示,莱恩到晚上还亢奋得静不下来。他注意到一位风采迷人的宾客,不意竟发现自己已卷进了一桩小矛盾。对方二人是他25层的隔壁邻居。一位是矫形牙医,名叫斯蒂尔,年纪轻轻很有企图心的样子;另一位是他的妻子,是个个性强势的时尚顾问。莱恩和他们醉醺醺聊了半道,才蓦然警醒:因为两户共用的垃圾槽的事儿,自己已经把他们家得罪得不轻。小两口把莱恩逼进了他姐姐吧台的死角,斯蒂尔用一连串尖锐的问题向莱恩开炮,活像哪位牙科病人没管好自己的嘴而把他激怒了。他的瘦脸上方顶了个中分头,让莱恩联想到电影里某一类性情古怪的角色。斯蒂尔步步迫近,莱恩有些许期待对方也给他的牙齿上一把铁钳,上牵引器也行。急躁却又迷人的斯蒂尔太太也没放过莱恩,她多少也是被莱恩给惹火的:此人干什么都是随随便便,彻底没把“生活在这大厦里”当成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此人喜欢午餐前喝鸡尾酒,还喜欢在阳台上裸体日光浴,从头到脚那股游手好闲的调调显然让她焦躁。她无疑认为,在莱恩这种三十出头的年纪,理应在咨询公司那种体面地方每天上班十二小时,还要像她丈夫一样全方位提升自己;她认定了此人是医护行业中的一个逃兵,由某个秘密通道逃去了一个不太需要担当的世界。

这种小口角让莱恩错愕。早在刚搬入公寓,他就立刻觉察到周遭赤裸裸的敌意多得惊人。摩天楼自带了第二重活法儿;艾丽斯家派对上的这场对话在两个层面上并行推进——在专业级八卦的泡沫之下,没多深,便是个人恩怨的硬壳。莱恩时常感觉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等,等着有谁惹出一个大乱子。

用过早餐,莱恩去清扫阳台上的玻璃碴。两块瓷砖被砸破了。他有点愤懑,拎起还带着木塞和铝箔的酒瓶脖子,一把甩出了阳台护栏。几秒钟后,楼下传来它在车辆空隙摔碎的声音。

莱恩冷静下来,从阳台上小心朝下望了望——刚刚差点就砸了哪家车的挡风玻璃。莱恩被自己这种一反常态的行径逗笑了。他又抬头看看31层——都已经到了早上11点半,他们这是在庆祝什么事情吗?听动静,好像来了更多客人。这派对到底算是一不小心开场早了,还是已经玩了通宵现在在走第二拨?摩天楼内部自有一套时间,就好似人为制造出来的某种心理气候,循其自身的律动而动;循其源,则是酒精加失眠。

向阳台斜上方看,是邻居夏洛特·梅尔维尔,她正将一托盘饮料摆到阳台的桌子上。肝脏一阵痉挛,略觉恶心的莱恩想起来了:前一晚,在艾丽斯家的派对上,他应下了这么个鸡尾酒邀约。当时,幸亏有夏洛特在,他才得以脱身,从那位已经对垃圾槽事件魔障了的牙医身边逃离开。那会儿莱恩已经喝多了,没办法和这位标致的35岁寡妇再去其他什么地方,只匆匆了解到她是一位广告文宣,就职于一家小而活跃的广告公司。两人住处近在咫尺,她为人又不拘小节,这无不吸引着莱恩,让他兴奋地嗅到了可放荡可温存的混合气息。随着年岁渐长,莱恩发觉自己越发浪漫,也越发薄情。

莱恩不断提醒自己,摩天楼里可是处处皆风流。闲极无聊的太太们在慵懒的午后时分打扮得好像要去赴观景天台的午夜盛宴,或流连在泳池餐馆一带,或是手挽着手漫步于10层的中央大厅。她们施施然和莱恩擦肩而过,眸子里透着迷醉与自持。装得再玩世不恭,莱恩也很有自知之明:在这段空窗期里,自己很脆弱;不管是和夏洛特还是和其他什么人,只要一桩风流韵事,都会让自己转眼栽进下一场婚姻。可他搬进大厦恰恰是为了逃开任何的情感羁绊。当医生的父亲过世,而哪怕见到姐姐,想到他们那位守寡后慢慢染上酒瘾的神经质的母亲,都一度让他觉得太亲近,不安心。

不过,所有这些顾虑,夏洛特轻松撂到一边。她心里可还装着丈夫罹患白血病而死的事,还在操心6岁儿子该享有的福利。她告诉莱恩,说自己有失眠的毛病——全楼的人都在抱怨失眠,这都快成传染病了。莱恩遇到的那些住户,一得知他是内科医生,就都会这样那样地提一句自己失眠。家家派对上,人人都在谈失眠,如同谈楼里的那些设计缺陷一般。而直到天光微亮,在速可眠的一道无声的潮涌过后,这两千住客才肯真正安分下来。

莱恩是在35层泳池第一次遇见夏洛特的。他常去那里,一来因为他想独处,二来也为避开10层泳池的那些小朋友。当时他邀夏洛特去餐馆,夏洛特没二话就答应了。不过,两人一落座,她就表态:“我不聊别人那些有的没的。”

莱恩就喜欢这样。

中午,莱恩进到夏洛特寓所里的时候,另一位客人已经来了,是个名叫理查德·怀尔德的电视制作人,壮实、好斗,曾是英式橄榄球联盟的一名职业球员。怀尔德夫妇和两个儿子住在大厦的2层。他和他那帮飞行员、空姐朋友常在低楼层开些震天响的派对,动静之大,早把他推上了各种纠纷的风口浪尖。某种程度上,正因为这经常性的不守规矩,让低层住户同他们的高层邻居往来无门。艾丽斯曾私下里不经意间告诉弟弟,说这楼里根本就有个妓院。——空姐们在忙碌的交际场上行迹诡异,尤其还上到了比艾丽斯家更高的楼层,这显然让她心神不宁,就好像她们以某种方式干扰了这大楼里正常的社会秩序,坏了以楼层高低论先后的规矩。莱恩也早就注意到:自己和其他房客一样,对于从头上面下来的任何噪声破事,都远比对从脚底下上来的要宽容得多。不过呢,他喜欢怀尔德的大嗓门和橄榄球式的争抢做派;是他,为那些不很常见的事情在大厦里赢得了一席之地。怀尔德怕是跟夏洛特有些扯不清。此人床笫间的侵略能力之强、范围之广,相当令人不安,无怪乎他老婆看上去永远那么有气没力。那是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妇,硕士毕业,现在在给文学周刊写儿童读物的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