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万艳书 上册》(23)(第4/6页)

詹盛言笑起来,“你这么一丁点儿大,一开口倒像个老腐儒。这种鬼地方哪来的什么‘闺阁小姐’?真论起来,侄女你才是个十足真金的‘闺阁小姐’,不也正和我这个‘陌生男子’当街交语?”

书影一面抱着那包点心,一面把手背贴在脸腮上冰着,还只觉两腮发烫,“叔叔,您的嘴太坏了。”

詹盛言竖起了鞭子在自己双唇上一摁,“侄女别见怪,叔叔这个酒疯子又喝多了。但我的嘴虽然坏了点儿,心是好心。我跟凤姑娘乃是过命的交情,我亲口把你拜托给她,她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了这个教训,这个凭空降下的白珍珍叫我怎好信得过?我不过想和她当面一晤,请她答允我以后可以去她那儿探望你,我得时时地亲眼见你过得好才行。和你的安乐比起来,流言蜚语之类的小事全不足挂齿。哪怕你嫌我这个叔叔啰唆,我也要这么办。”

书影备觉感动,慌忙道:“叔叔为了我不辞辛劳,我怎会嫌叔叔啰唆?不过,叔叔您从前和珍珍姐姐是仇人……”

詹盛言怔了怔,“你也知道了?”继之他就直视书影的双目沉沉道,“我和白珍珍的亡父是仇人,和她本人无仇无怨,过去有什么想不开的,眼下也早翻篇了。假如她真愿意代我好好保护你,从此就是我詹盛言的大恩人。”

书影踟蹰再三,拿手指揪着点心包上的稻草绳道:“叔叔,我领您去,可我不敢保证珍珍姐姐答应见您。”

詹盛言报以爽然一笑,“见不见都好,总得试试看。走吧,凤姑娘一会儿要出条子,在这大门口说话不方便,撞上了大家尴尬,先进去再说。岳峰,你陪我进去,其他人都绕去后角门等着。”

书影便带领詹盛言一路来到了白珍珍的居院,穿过院中的水岸竹径,跟从在后的岳峰先举首一了,念出了阁前的额匾与楹联:“‘细香阁’?‘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这倒不像是闺院了,竟像一座庙。”他见前面的主人回过头来瞄了他一眼,立时吓得双手抱头,“小的再不敢多嘴了。”

詹盛言这才转向书影道:“小侄女,那就请你替我引见。”

书影上楼见了珍珍,将那包点心奉与她,一行就支支吾吾说出了原委,末了道:“姐姐,我晓得你在此隐居,向来不见外人的,况且你和詹叔叔之间还隔着旧怨。你若觉得有所不便,我这就去回绝了他。”

不想珍珍却豁达非常,一口答应道:“我和你这位‘詹叔叔’之间没隔着什么旧怨,只隔着凤姐姐,按这里的规矩,我还得称他一声‘姐夫’呢。我总听凤姐姐谈他,这几日又听你谈他,听也听成熟人了。他这个人粗中有细,不把我相看一番,证实我没对你暗怀着什么坏心眼,他是断不会罢手的。没关系,只管请他进来,咱们三个人一起把话说开。好妹妹,你把点心藏好,再叫张妈给客人搬一把椅子,就叫她带丫头们下楼去,免得咱们说话拘束。”

书影依言清空了杂人,便笑着向外招招手。詹盛言也叫岳峰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跨入门槛,一进屋先抱了一个礼道:“白小姐,詹某因侄女之故冒昧到访,多扰小姐的清净,向小姐告罪了。”

珍珍也捧着佛珠还了一个礼,娇喘不胜地软声道:“阿弥陀佛,盛公爷不必多礼,请坐下叙话吧。”

詹盛言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可一听见这声音即刻就悚然直望。一望之下,他整个人刹那间如一座巉岩僵直危立,魂灵却幻化为一墙巨浪自躯体里怒涌而出,撞向座上的少女,他的魂灵在她身上撞了个粉碎,千千万万的碎片,千千万万遍倒映着同一张容颜。

她尽可以花欹宝髻、善病多愁,一改过去乌衣爱笑的模样,但在这惨白的病容之后,那一喉碎玉之声、一副明珠之貌决然无一丝的更改,活生生就是那个主宰他性命、颠倒他半生的少女——

韩素卿。

珍珍先也只守礼避视,及至对方久久不语,方才扬目偷顾。她只见一名伟丈夫当门而立,一张俊雅无俦的脸上却生着一双忧悒而狂热的眼睛,那眼睛向自己凝注着,仿佛她和他就是世上仅有的两个人,而全部的大千世界也就是楼外的一曲清水与千竿秀竹。

珍珍忽只觉一股深悲极恸,无端端就抛下了两行热泪,手中的那一串菩提十八子猝然落地,声动轻灵。

书影立在两个人正当间,却看詹叔叔陡一副魂飞天外的痴态,珍珍姐姐也好似堕入了梦境一般昏昏淘淘,不由得大为骇异,忙提高了声音喝道:“叔叔!姐姐!你们怎么了?”

她这一喝,喝得詹盛言周身猛一抖,他却依旧浑不觉身外之世,只茫茫然拖动了业已呆木的躯壳,一步步走向他幻觉里的素卿,走向他眼底的白珍珍。

珍珍见那男子径直走来自己的膝边,一副昂藏之躯蓦一软,竟自跪倒在她脚下。他仰首望她,似一个已被葬入地底的人渴望着星空,一个被打入火狱的人渴望着甘霖。

珍珍亦望见书影在同一刻奔上前,伸过手来扳动着,“叔叔!叔叔您别这样!”——她理应叫她把这失礼的疯子扳开,但不知怎的,珍珍只抬起了一只抖颤不已的手掌,轻轻挥了挥。

书影又叫了声“姐姐”,却瞧珍珍中了邪似的傻望膝头的詹盛言,再三对她摆动着指尖,宛如驱赶一个擅闯圣地的异教徒。她只好退开,直退到门限,回看那一面之交的一男一女仍自相拥痴望,一动不动的似一对石雕,把书影羞得个手足无措,索性一扭身出去了。

正午的艳阳荡漾着金波,将房内耀得个粲然澄亮。珍珍收回了抖动不停的手,将另一手一起拢住了詹盛言的头颅,他头戴白玉金翅冠,薄薄的金叶子蝉翼般搏动着。他慢慢慢慢捉住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收拢在自己的唇边,却在她掌心里望见了一对暗红挛缩的疮疤。

詹盛言的腹脏深处轰隆一下子翻江倒海,一口鲜血自他的喉内直喷而出,丝丝点点,染污了他扳指上缠绕不断的黑璋,亦洒落进她手心里那纠结难解的伤。

珍珍挨了烫一般,欲张口发声,却只抵不住一阵阵的心促气涌,身一软,瘫在他肩头。

就这样,命里头该遇见的,又一次无可幸免。

光阴陡转,将次昏照时,书影才见詹叔叔自珍珍姐姐房中出来,犹自神思恍惚,衣裳上似乎还抹着几道血迹,却是一脸笑容,醉得走不稳一般将两手扶住她肩头笑道:“好侄女,叔叔明日再来看你。”

第二天书影早早就来到细香阁,竟不料詹盛言比她还早,业已在珍珍的房中闭门长谈。以往终日传出的敲鱼诵经之声代之以喁喁小语,却也是连绵不绝。岳峰带着人往她这头儿抬进了一堆箱匣箧笥,说是公爷送她的。书影却只指着另一边好奇地探问:“詹叔叔和珍珍姐姐,他们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