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5)(第2/5页)

唐席对她肃然起敬,他没向佛儿道歉,她不是需要道歉的那种女人。他满怀真诚的敬意赞美她道:“佛儿姑娘,你真是闺帷中隋何、陆贾[1]。”

“什么‘随和’?我‘随和’吗?呵,谁叫您是万海会会长,我只是个小窑姐儿呢?咱俩要掉个个儿,权柄在我手里,我保险不随和。”

唐席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摇摇手说:“我打交道的窑姐儿可多了去了,姑娘是最不随和的那一路。但我真喜欢你!”

“是吗?可妈妈说,男人只喜欢蠢乎乎又爱笑的,他们不喜欢女人太聪明。”她第一次显出些孩子气来。

他忍不住想教她,甚至带着些无耻的讨好。“男人也是人,大多数人都蠢得要命,蠢人自然受不了聪明人,物以类聚嘛。就好像你我这样的,也受不了蠢人哪,若不是怀有什么目的,谁耐烦装傻充愣跟他们耗时间!”

佛儿在嘴角笑了一笑,她探究着对面那一双敏锐警醒的眼睛,又徐徐收敛了笑容,“三爷这话可真是高抬我了。”

“话值什么?几点唾沫星子而已,我是要实实在在高抬姑娘。”唐席又摆开了一步棋,便令棋局显得愈发复杂难测,“不出一个月,我保你红遍九城,且不用你曲意迎人、屈己待客——当然了,若姑娘自己有看上眼的大客想拢到手,那全在你。”

“我拿什么来回报三爷呢?”佛儿把手插进棋盒里搅动,暂时没决定走哪一步才好。

唐席意味深长一笑,“我再和姑娘确认一遍,你对那位‘鸡鸣狗盗的二世祖’确实没兴趣吗?”

佛儿猛一下举眸直迎道:“三爷的目标,是柳家?”

唐席对这个小姑娘越来越满意了,他呵呵一笑道:“柳家的留门是老牌势力,在下的万海会则是后起之秀,如今我们两派在九千岁那里争宠,最终谁能取胜,就要看关键时刻谁能往九千岁耳边多送几个字。依我之见,姑娘或许有这份潜力。”

唐席并没有欺骗佛儿,他和柳家的确在“争宠”,只不过这一场竞争,唯独赢家才有活路。

佛儿带着些自嘲说:“三爷,您不也查到了吗?九千岁虽把白凤的屋子赏了我,却拿我也当白凤一般处理,远远撂开不理。您让我在九千岁耳边吹风,我可没有这份实力。”

“你这么个小人儿,居然想利用九千岁,他当然不会对你多加理睬。但既然你已闯到了佛祖面前,万一有一天,他老人家突然想起你来呢?——我可不能冒这个风险。佛儿姑娘,哪怕你不帮我,但只你不去帮我的对家,我就承姑娘的情。”

“三爷,我害了明泉,您对我就一点儿不记恨?”

唐席几乎就要说出——“我也害了你师父,也差点儿害了你”——但他不会说,他毕竟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什么都要承认。他只淡淡道:“‘宁输一子,不失一先’[2]。”

“您说的是什么?”佛儿放定一颗棋,放得小心翼翼。

“说的是棋经。宁愿输掉一个子,也不可失去先机。”唐席盯住了纹屏,笑笑说,“这一局,我输了。”

佛儿跟着笑了笑,“三爷有心让我,咱们是和局。”

他没有问她,她也没有问他,在这无休止的角力后,对方真正的欲求究竟是什么?在沉默的契和中,他们缔结了盟约。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盟约,是商人和商人的盟约。

让我们扔掉喜恶,忠于伟大的交易!

虽然唐席一再谢绝,佛儿仍坚持要送他,“好歹送您到门口吧。”她的姿态再一次柔和了下来,而且自然得多,不带刻意的献媚。

到廊外,她就着灯笼的光团细瞧了他一眼,“三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问我?”

唐席摸了摸胡子,忽然低声道:“究竟哪里露了馅?”

佛儿一怔,但即刻懂了,她翻动了一下手腕,“我师父最讨厌这俏头。”

唐席的双眼被她手镯的钻光狠刺了一下,但他知道明泉——不对,翩翩会谅解的。翩翩是辽东铁骑的后人、是战士的血脉,她一定懂得战争的丑陋。

为了击败最大的恶魔,常常,我们需要和那些小魔鬼结盟。

唐席若是再迟行一刻钟,就会面对面撞上自己的死对头柳梦斋。

柳梦斋将他那浩浩荡荡的随侍队伍都留在了院外,空身一人进的门,神色急切,大步流星。万漪原本有几拨客人在花厅吃酒,本房的西屋也开着一桌牌。猫儿姑一面把柳梦斋让进空着的东屋里,一面就遣人通知万漪。万漪虽也是心急似火,但好歹得各方安抚一番,这才姗姗来迟。

当着人,她单单对他安了个万福,“大爷,今儿有空过来啦?”

柳梦斋将万漪从上望到下,又从下望到上:一袭质地轻软的罗纱衣裙,嫩黄丝带束腰,便不看脸儿,亦知是一位腰细惊风、曲致玲珑的佳丽,更何况那一张俏脸画得是甜红满腮,唇上还施着湿润的胭脂,双眸里含烟如笑、巧媚多姿,直如一朵灯下摇曳的解语之花。

然而她越是悦目宜人,他就越恼火。

柳梦斋素来不擅长压制自己的脾气,他嘴角一歪,重重冷笑了出来,“怨不得生意旺,从浙商家的小少爷到学士家的老封翁都来捧场。啧,真是个动少年心、要老头儿命的美人!”

那一层笼罩在万漪皮肤之上的珠光猛地黯淡了下来,但她依旧撑住了笑脸,捧茶上前,“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吧,我给你换一盏温的。怎么了,心情不好呀?”

柳梦斋摆手叫丫鬟婆子们退下,只目不转睛瞪住了她一人,“你倒瞧着心情不错。”

“你来了,我心情自然好。”

“我不来呢?你不也照样笑容满面、送旧迎新吗?”

柳梦斋一拍桌子,爆发了出来。他原本已打算赎娶万漪,怎料与父亲的一席夜谈却令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一念头。他所顾虑的是,倘或他柳家在政治角力中落败,那他的妻妾也绝不会有好下场,被打回槐花胡同都已是万幸,怕只怕会充为边庭军妓。他又怎忍心为一己之私欲,而将所爱的前途性命置于不顾?索性在度过危机之前,和她保持距离好了!他跑到城外打了几天猎,但,当他的鹰犬们像往常一样扯出野猪和狍子的内脏分食时,他却不再是那个高坐马上的得意猎手,他是垂死的野兽,正与自己的心和肝分离。

他终究是舍不下万漪,几经挣扎才又回到她面前。他满以为她在分开的日子里一样是愁绪满怀,因此准会向自己问得刺刺不休、恨恨不已——他原本最烦姑娘和他闹,任何追着他要“解释”的女人,最后都只得到了他的告别。然而这一回,他却心急如焚地想向她解释,安抚她所有的惶惑不安。他已为她的哭闹准备好怀抱,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拿若无其事来招待他!柳梦斋并不是头一天逛院子,从前哪个狐朋狗友吃姑娘的醋,他还要骂人家说,倌人待客人原是做生意,大家博片刻的糊涂欢喜便是,在这种地方、和这些女人计较,岂不是一等一的糊涂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