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5)(第4/5页)

柳梦斋原已消了气,然而听至此,他胸口重又燃起了几点火星,人却苦笑了出来。

“小蚂蚁,你可真能怄死人!你能不能别老这样,啊?别老这么时时为他人着想——为我着想,你要真为我着想,你就只管想着自己,你究竟懂不懂我的心啊?”说着说着,他自个儿都觉得说不通,一阵词穷,索性将她揽入了怀中。

柳梦斋觉出万漪也伸手环过了他的腰,紧紧地扣住他,将整个的身体与他贴合。他的心立刻就向着她掉进去,她温软的胸口、香润的发丝、窸窸窣窣的呼吸与啜泣……一起裹住他的心。刹那间,他这些凌乱的思绪:又想凶她,又想呵护她,又想纵容她,又想矫正她……全都一一平息。就算她不习惯要求和索取又如何?她本来就用不着要求和索取。哪怕他走掉,一样会走回来,回到她怀里,自己把心硬塞给她。

远远地,马嫂子他们望住这一对少艾情侣,丢眉弄眼地笑起来。二楼上,另有一缕目光高高垂下;佛儿冷笑一声,她俯视着天井里万漪和她那位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缠绕在一起的一团黑影,那影子忽有细微的颤动,他们在接吻。

佛儿别过了眼光,从口内喷出一缕青烟。

她刚刚学会抽水烟,但已迷恋上了嘴唇和那温润烟嘴相吮时的触感。佛儿完全想不通,当女人明明拥有琥珀的、翡翠的、玛瑙的、象牙的……种种不同材质,但同样坚固而珍贵的烟嘴可供挑选时,为什么偏自愿选一张最软弱肮脏的、男人的嘴?

就是贱!狗丫头。

她不出声地骂了句,甩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万漪也拽着柳梦斋回房。他边走边怪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住楼上吗?如何又搬下来了?”

“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万漪被佛儿硬逼着挪了屋子,怎能不委屈?但重聚的欣喜冲淡了一切,她半点儿也不愿提起任何可能惹柳梦斋不快的话题。“哥哥,先说说你,你这些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梦斋却也是一般心思,不愿万漪替自己操心,便一言带过道:“哦,是出了些急事,不过都已经处理好了。”

屋里早已送入了夜宵,柳梦斋却一口不动,他只将双唇在万漪的额头、面颊、耳垂和嘴唇……流连来回。

当他吻她时,他感到了自身的急不可耐,但也同样感到了无穷无尽的耐心。通常他结识一个女人,与跟她上床的日子总是在同一天;不上床“试”一下,他又如何判定这个女人接下来的去留?

但柳梦斋并不急于跟万漪上床,他自觉他的欲念可以永久驻留在她唇舌间。哪怕天地将崩,他也浑然不在意。

终于,万漪挣开他。她就着一盆冷水泼了一泼脸,捧腮一笑,“我脸上可拍了两斤粉,你再这么吃,准闹肚子疼。待我洗洗干净,你再……”

柳梦斋见她面上铺排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泪揾秋波、红晕宝靥,早不觉一阵心酥,一伸手又将她拢回了膝头,“小家伙,怎么好像你瘦了些?”

“岂止是瘦了呀?你瞧,”她拭去了脸上的水痕一笑,“眼睛底下这两个黑圈,还有这眼皮儿肿的……要不然我盖着这么厚的粉?卸了妆根本见不了人,活像个小鬼儿!”

柳梦斋记起来她才说,这几夜她因失恋伤怀而不曾好睡,顿感老大的怜惜,抚了抚万漪犹带湿凉的脸腮道:“都怨我不好,害你为我难过不说,来了还冲你这样乱发脾气,你也不说说我?”

“我和你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除了爹娘的生养大恩,就属你对我的恩情重。你有什么不痛快,只管对我发,我没关系的。”

“你怎么又……嗐!对,那天你娘不是过来了?后来怎么样?”

“哎呀,忘了和你说!我爹居然转了运,在赌局里大赢特赢,日子现还挺宽裕,不仅赁了房,还雇了两个下人呢。”

“那不错啊!房子在哪儿?”

“在崇文门那一带,昭宁寺街上,地段也好。”

“你挺开心的吧?”

“嗯!就是——”

“怎么?”

“我爹娘光带了我小弟出来,把我两个妹子给扔下了,说是让邻居帮看着,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这好办。你给我个地址,我叫人把她们接来。”

“我的大少爷,可多谢你了,不过不麻烦。你是没见,那天我就绕着弯问了句,便把我娘气得什么似的,拧着我耳朵骂我呀,骂我装好人,说好像我这个大姐是亲的,她这个娘是后的!听她那意思,她给了寄养半年的钱,提前接出来,她就亏了。算了吧,我可不敢惹她不痛快。好在邻居张奶奶人不错,我妹子们跟着她,不会受大罪。再多等等也无妨,且先看看我爹娘能不能在京里待得住吧。万一我爹又去赌、又输了钱——哎呀,我怎么没完没了和你扯起来了?总之我家里你不要管,不是我当女儿的嘴巴不积德,那老两口你可万万不要沾,沾上了就甩不掉。你别管,啊。”

那夜里,柳梦斋吩咐过手底下去安排万漪的家人后,便没再过问此事,这阵子由她自己口中听见她那对敲骨吸髓的爹娘都未曾再难为过她,他也就把心搁进了肚内。他笑笑地端详着她明净的素颜,拿指尖轻轻一推她耳边的一只玉石耳坠,“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她见他笑容有异,遂微微一怔,也就扑哧笑出来,“好你!你是在学我呢,专会取笑人……”

柳梦斋大笑了起来,又正色道:“小蚂蚁,你要真听我的,真想我欢喜,那就记住了,永远把自个儿的心情放在第一位,放在我前头、放在你家人前头。活得理直气壮,不,活得蛮不讲理!要自私,要任性。”

万漪愣了,学艺时,猫儿姑曾对她们几个再三告诫,无论客人要求些什么,都必须想方设法满足他,而客人们的要求总是千奇百怪——之后猫儿姑举的那些个例子简直叫万漪想起来都胃里犯恶。然而,柳梦斋所提的——“要自私,要任性”——仍是超乎她一切想象之外的、最为匪夷所思的要求。不过,万漪愿动用她所掌握的全部本领去留住他,哪怕他希望她变得不是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他只是在让她变回她自己。

“姑娘!”一个小鬟走进来,先对柳梦斋安了个半礼,就贴住万漪一阵低语。

万漪一行“唔、唔”应着,一行已尴尬得面红耳赤。她知道,换个人听来只不过叽叽喳喳几声,柳梦斋那一对耳朵却肯定把字字都听个分明——“许老爷在那屋里发脾气,说姑娘煎他甲鱼[3]!妈妈正哄着呢,姑娘也快过去吧,妈妈说,叫姑娘一碗水端平,不许光和柳大爷做恩客。”